大伯乔迁新居,是件大事。
至少,在我们的家族群里,这事被渲染得跟过年一样。
我妈一个电话打过来,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“小默,你……大伯跟你说了吗?”
我正窝在沙发里,拿勺子挖着半个冰镇西瓜最中间的那一坨,含糊不清地回她:“说啥?”
“就……乔迁宴啊。周六,去他那个新买的别墅。”
我挖西瓜的勺子顿住了。
哦,那个号称“城市氧吧,精英府邸”的别墅。
我大伯,一个退休前不过是事业单位中层领导的人,靠着前些年倒腾了几套房,一跃成了我们家族里最有“面子”的人。
朋友圈里晒了小半年了,从地基晒到绿化,从意大利瓷砖晒到德国厨具。
我轻笑一声:“没啊,没跟我说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我能想象到我妈此刻的表情,尴尬,又带点替我鸣不平的憋屈。
过了几秒,她才干巴巴地解释:“可能……可能是人太多了吧。你大伯说,就请些最亲的亲戚,怕招待不过来。”
“最亲的亲戚?”
我把这五个字在嘴里咂摸了一遍,觉得比这冰西瓜还凉,凉得牙根发酸。
我,他亲弟弟的独生女,不算“最亲的”?
我那个远在另一个城市、一年也见不到一回的堂姐都特地飞回来了,我,一个地铁一小时就能到的人,被“人太多”了。
这借口,真是客气又残忍。
“行,知道了,妈。”我不想让我妈为难,声音尽量放得平稳,“人多也好,省得我去了还得想送什么大礼,我这仨瓜俩枣的,送不出手。”
“你这孩子……”
“我挺好的,真的。正好我周末有事,去了也待不久。”
我撒了个谎,一个能让她心安理得的谎。
挂了电话,我把剩下的半个西瓜狠狠挖干净,连带着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,一并咽进了肚子里。
冰凉的甜意顺着食道滑下去,却浇不灭心里的那股燥热。
我不是非要去。
说实话,那种场合,觥筹交错,人人戴着面具,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,我一向不感冒。
大伯唾沫横飞地讲他的“投资经”,大伯母炫耀她新买的翡翠镯子,堂哥林浩大谈他那个“几个亿的项目”,虽然谁都知道他就是个给老板开车的。
那种空气,能把人活活憋死。
我在乎的,不是那顿饭。
是在乎被“筛选”掉的感觉。
就像一件过时的旧衣服,被毫不犹豫地扔在角落,连个理由都懒得认真编。
“人太多”,真是个万能的筐,什么装不下的破烂关系,都能往里扔。
我在沙发上躺了十分钟,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。
那灯是我和爸妈一起去挑的,为了哪个灯泡更亮,还跟老爸争了半天。
那才是家。
大伯那个金碧辉煌的“府邸”,不是。
我猛地坐起来,不行,我不能就这么憋着。
凭什么他们在那边高朋满座,我就得在这边顾影自怜?
我的人生,又不是围着他们转的。
一个念头,像火花一样“噌”地冒了出来。
他们吃大餐,我也吃。
不,我要吃得比他们更好,更舒坦。
我拿起手机,点开外卖软件,翻了翻那些华而不实的餐厅,瞬间没了兴趣。
没意思。
那种被精心摆盘、送到你面前的食物,缺少灵魂。
我要自己做。
用我自己的手,做一顿只属于我一个人的、豪华的、自在的大餐。
这个想法让我瞬间兴奋起来,刚才那点阴霾一扫而空。
我跳下沙发,换了身舒服的衣服,抓起帆布包就往外走。
周六,决战日。
我起了个大早。
阳光透过百叶窗,在地上切出一条条明亮的斑纹。
我打开手机,家族群里已经炸了锅。
一张张照片被甩出来。
别墅门口铺着红毯,两边是俗气冲天的花篮。
大伯穿着一身崭新的唐装,红光满面,像个准备登基的土财主。
堂哥林浩西装革履,头发抹得锃亮,站在门口迎宾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我妈发了条语音,小心翼翼地问我:“小默,你今天真有事啊?”
我回了她一个笑脸。
“嗯,天大的事。”
是的,天大的事。
犒劳我自己的胃,就是天大的事。
我点开音乐播放器,选了一首轻快的爵士乐。
然后,我走进了我的“战场”——厨房。
昨天,我逛了三个小时的菜市场,又去了一趟进口超市。
我的帆布包被塞得满满当当。
一块上好的五花肋条,肥瘦相间,层次分明,像雪花牛肉的纹理。
一条鲜活的海鲈鱼,眼睛锃亮,还在袋子里不甘心地甩着尾巴。
一盒智利的车厘子,颗颗饱满,紫得发黑。
还有新西兰的奇异果,法国的奶油,意大利的帕尔马火腿。
我把这些“战利品”一样样铺开,整个厨房台面都变得琳琅满目。
这感觉,比拆快递还爽。
我系上围裙,深吸一口气。
开工。
第一道菜,东坡肉。
我大伯最爱吃,但他有“三高”,大伯母看得严,每次家宴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,偷夹一筷子,还得被念叨半天。
他总说,等他有了大房子,必定要请个大厨,天天给他做东坡肉。
不知道他今天请的大厨,手艺怎么样?
我把五花肉焯水,刮去浮沫,切成方方正正的麻将块。
起锅烧油,下冰糖,小火慢慢炒出美丽的焦糖色。
“刺啦”一声,肉块下锅,瞬间裹上了一层晶亮的糖衣。
香味,一下子就爆开了。
我加入黄酒、生抽、老抽,还有一小包秘制香料。
水没过肉块,盖上锅盖,转小火,让它咕嘟咕嘟地炖着。
接下来,是清蒸鲈鱼。
我爸的最爱。
他总说,鱼,吃的就是一个“鲜”字。
任何复杂的烹饪,都是对一条好鱼的亵渎。
我把鱼处理干净,在背上划几刀,塞进姜片和葱段。
淋上一点点料酒,水开后上锅,大火蒸八分钟。
一秒都不能多,一秒都不能少。
这是我爸教我的。
时间,是保证鲜嫩的秘诀。
群里的照片还在不停地刷屏。
“哎呀,大哥这房子,气派!”一个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的亲戚在吹捧。
“浩浩今天真精神!”
“嫂子这身旗袍,真显身段!”
我瞥了一眼,笑了。
大伯母那身旗袍,把她腰上的游泳圈勒成了三节。
林浩那身西装,一看就是租来的,袖子长了一截。
一群人的狂欢,建立在另一些人的沉默之上。
我把手机静音,扔到一边。
眼不见为净。
我的世界里,目前只有食物的香气。
东坡肉在锅里慢慢地炖着,香气越来越浓郁,从一开始的酱香,慢慢变成了复杂的、醇厚的肉香。
鲈鱼也蒸好了。
我小心翼翼地端出来,盘子里的汤汁清澈见底。
扔掉葱姜,重新铺上新鲜的葱丝、姜丝、红椒丝。
烧一勺滚烫的热油,“刺啦”一声浇上去。
葱丝瞬间蜷曲,香气被彻底激发出来,钻进鼻孔,霸道又温柔。
最后,淋上一圈蒸鱼豉油。
完美。
我又炒了个蒜蓉西兰花,翠绿爽口。
拌了个凉拌木耳,酸辣开胃。
还用烤箱烤了几个蛋挞,酥皮层层叠叠,内馅嫩得像豆腐脑。
最后,我煮了一锅米饭。
用的是我特地买的五常大米,开盖的瞬间,米香扑面而来。
我把所有菜都端上桌。
红烧肉色泽红亮,肥而不腻。
清蒸鱼鲜嫩洁白,入口即化。
西兰花碧绿生青,蛋挞金黄诱人。
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冰镇的起泡酒,气泡在杯子里欢快地跳跃。
我坐下来,环顾着我的“战果”。
没有喧嚣的人群,没有虚伪的笑脸,没有攀比的压力。
只有我,和我精心准备的食物。
我举起酒杯,对着空气,也对着自己,轻轻说了一句:
“祝我,用餐愉快。”
第一口,东坡肉。
用筷子轻轻一夹,肉就颤巍Git地分开了。
放进嘴里,甚至不需要咀嚼。
那炖得软烂的皮和肥肉,带着丰腴的油脂香气,瞬间融化在舌尖上。
瘦肉部分也吸足了汤汁,酥烂入味。
甜、咸、鲜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。
好吃到想哭。
这味道,绝对秒杀任何一家饭店。
我敢打赌,大伯今天请的那个所谓“大厨”,绝对做不出这个水平。
他又吃不到了。
想到这里,我竟然觉得有点痛快。
我慢悠悠地吃着,一口肉,一口饭,再喝一口起泡酒。
爵士乐在房间里流淌,阳光正好,微风不燥。
这才是生活。
这才是他妈的“精英府邸”该有的样子。
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。
估计是开席了。
我乐得清静,专心对付我的大餐。
吃到一半,手机突然震动起来。
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本不想接,但它执着地响着,一遍又一遍。
我有点不耐烦,划开了接听键,语气不太好:“喂?谁啊?”
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,带着点焦急和讨好。
“喂,小默吗?我是堂哥,林浩。”
我愣了一下。
林浩?
他给我打电话干什么?
我们俩的关系,淡得跟白开水一样。
除了过年时在饭桌上虚情假意地相互问一句“最近怎么样啊”,一年到头也说不了三句话。
他今天,可是大忙人。
“哦,堂哥啊。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,“有事?”
“哎,那个……小默,你今天……没过来啊?”他明知故问。
我差点笑出声。
“你爸不是说人太多了么,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。”我把“人太多”三个字咬得特别重。
电话那头的林浩,明显噎了一下。
他尴尬地笑了两声:“咳咳,你看我爸那个人,就是爱面子,说话不过脑子。你别往心里去啊。”
“我没往心里去。”我说的是实话。
我已经用一顿大餐,把那点不愉快消化得差不多了。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林浩好像松了口气,然后话锋一转,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。
“那个……小默,哥想请你帮个忙。”
来了。
我就知道。
无事不登三宝殿。
我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放进嘴里,慢悠悠地嚼着,没说话。
等着他的下文。
“是这样,”林浩的声音压得更低了,背景里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碗筷碰撞声,“今天请的那个……那个外烩团队,出了点岔子。”
“哦?”我挑了挑眉,心里那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基因开始蠢蠢欲动。
“他们送来的那个菜……简直不是人吃的!那个红烧肉,又干又柴,跟石头一样!那个鱼,腥得要死!还有几个菜,都他妈是凉的!”
林浩的声音里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恐慌。
“我爸的脸都绿了,好几个重大的客人都没动筷子。这……这不砸场子了么!”
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。
我大伯,一个把“面子”看得比命还重的人,在他最最重大、最最高光的乔迁宴上,被一桌子难以下咽的菜糊了一脸。
那场面,必定很精彩。
我没忍住,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。
真是……天道好轮回,苍天饶过谁。
“那的确 挺尴尬的。”我假惺惺地附和了一句。
“何止是尴尬啊!这简直是灾难!”林浩快哭了,“钱都付了大半了,目前让他们重新做也来不及了,周围的饭店大菜也都订光了……”
他说了一大堆,核心意思就一个:他们没菜了。
一屋子尊贵的客人,面对着一桌子猪食,谁也下不去筷。
我安静地听着,心里那叫一个舒坦。
这比我吃的东坡肉还香。
“所以呢?”我明知故问,“你跟我说这个干嘛?我也不是厨子。”
林浩沉默了几秒,然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:“小默,我知道,我知道你做饭好吃。我妈上次去你家,回来夸了你好几天,说你做的那个红烧肉,比外面五星级酒店的还正宗。”
哦,原来是伯母卖了我。
“哥求你了,你能不能……帮个忙?”
他终于说出了那句标题里的台词。
我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,靠在椅背上,好整以暇地问:
“怎么帮?”
林浩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希望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。
“你……你能不能目前做几个菜,送过来救个急?就做你拿手的,红烧肉,再来个鱼,随意炒两个青菜就行!我爸说了,钱不是问题,多少钱都给你!就当哥求你了,救救场吧!不然今天这人就丢大了!”
我听完,没说话。
我低头看了看我桌子上的菜。
红烧肉,还剩小半盘,每一块都闪着诱人的光泽。
清蒸鱼,已经被我吃掉了最肥美的肚子部分。
蒜蓉西兰花,也去了一半。
我拿起手机,对着我的餐桌,咔嚓,拍了一张照片。
构图精美,光线柔和,食物看起来无比诱人。
然后,我点开微信,把照片发给了林浩。
“不好意思啊,堂哥。”
我的声音,平静得像一潭深水。
“我今天也做了大餐。”
“你看,东坡肉,入口即化。”
“清蒸鲈鱼,鲜嫩多汁。”
“可惜啊……”
我故意顿了顿,听着电话那头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。
“我做饭有个习惯,吃多少,做多少。不浪费。”
“而且我家小,锅也小,一次就只能做这么点。”
“所以,真没多的了。”
我几乎是把他们当初搪塞我的话,原封不动地,又加了点料,还给了他。
“你不是说……你爸说……人太多了么?”
“我家也一样啊。”
“就我一个人,多了,也招待不过来。”
电话那头,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能清晰地听到林浩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。
他肯定没想到,我会这么说。
他可能以为,我会念在“亲戚”的情分上,或者看在“钱”的份上,屁颠屁颠地跑去给他们当救火队员。
他以为,我还是那个在家族聚会上,可以被他们随意忽视、呼来喝去的小透明。
他错了。
“小默,你……”林浩的声音都变了,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恼羞成怒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都是一家人,你至于吗?”
“一家人?”
我笑了。
“把我当外人的时候,怎么不说是一家人?”
“嫌我碍事、怕我丢了你家‘精英府邸’面子的时候,怎么不说是一家人?”
“堂哥,做人不能太双标。”
“你爸的面子是面子,我的自尊就不是自尊了吗?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每一个字,都像一颗钉子,狠狠地钉了过去。
“我……”林浩彻底语塞了。
“行了,不跟你说了。我的鱼要凉了,凉了就腥了。”
“祝你们……用餐愉快。”
说完,我没等他再开口,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。
世界,清净了。
我看着桌上的饭菜,忽然觉得,它们比刚才更好吃了。
我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。
我知道,接下来,我的手机肯定会被打爆。
我妈,我爸,甚至我大伯,都有可能亲自打电话过来。
或指责,或劝说,或利诱。
但我不想听。
今天,此刻,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。
这是我为自己赢得的清净。
我吃得很慢,很认真。
把最后一块红烧肉的汤汁都用米饭拌干净,吃得干干净净。
把那杯起泡酒喝完,打了嗝。
舒服。
吃饱喝足,我把碗筷扔进洗碗机。
然后,我点开了朋友圈。
犹豫了一下,我把我刚才拍的那张照片发了上去。
配文:
“一个人的盛宴,无需他人点缀。毕竟地方小,人多了,招待不过来。”
我没有屏蔽任何人。
是的,我就是故意的。
我就是要让他们看见。
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,我过得很好。
没有他们的“恩赐”,我过得更好。
发完,我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。
结果如何,我已经不在乎了。
我在乎的,是我终于为自己,出了一口恶气。
这口恶气,憋了太久了。
从我小时候,大伯母当着所有亲戚的面,把我妈送的礼物随手扔在一边,说“这东西不值钱,占地方”。
从我上大学,大伯听说我选了中文系,一脸鄙夷地说“女孩子家家,读这个有什么用,后来还不是嫁人”。
从我工作后,每次家庭聚会,他们都要把我和开宝马的堂哥放在一起比较,然后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,仿佛我的人生已经失败透顶。
一次又一次。
我爸妈是老实人,总劝我,算了,都是亲戚,忍忍就过去了。
我以前也觉得,算了,没必要撕破脸。
但忍让,换来的不是尊重,是变本加厉的轻视。
他们把我当成一个没有脾气、没有尊严的背景板。
今天,我不想再当了。
我躺在沙发上,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。
洗碗机在厨房里嗡嗡作响。
一切都那么安逸,那么平和。
我的心里,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甚至有点想笑。
不知道大伯目前是什么表情?
是不是气得把他那身崭新的唐装都给撑破了?
林浩呢?是不是正焦头烂额地到处打电话叫外卖?
那些“尊贵”的客人呢?是不是已经有人找借口开溜了?
一场精心策划、用来炫耀和巩固“面子”的盛宴,就这么成了一场笑话。
而我,这个被排除在外的“局外人”,却成了这场闹剧里,唯一一个真正享受到盛宴的人。
真是……讽刺啊。
过了大致一个小时,我解除了飞行模式。
果不其然,几十个未接来电。
我妈的,我爸的,林浩的,还有一个陌生的座机号,估计是大伯别墅里的。
微信也炸了。
我妈发了十几条语音,语气从一开始的焦急,到后面的无奈。
“小默,你怎么不接电话啊?”
“你堂哥都跟我说了,你怎么能那样跟他说话呢?”
“你大伯快气疯了,你快给他道个歉。”
“我知道你委屈,但是……唉,都是一家人,何必呢?”
我爸也发来一条信息,言简意赅。
“晚上回家吃饭。”
林浩则是在微信里对我破口大骂。
“林默!你他妈有病吧!你等着,这事没完!”
后面还跟了一串不堪入目的辱骂。
我面无表情地把他拉黑了。
最精彩的,是家族群。
我点进去的时候,里面已经吵翻了天。
起因,是我那条朋友圈。
不知道是哪个手快的亲戚,截图发到了群里。
于是,整个群就像被扔进了一颗炸弹。
一个平时最爱拍大伯马屁的远房姑姑率先开炮:“哟,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?不请你来,还闹上脾气了?”
另一个附和道:“就是,目前的年轻人,一点都不懂事,长辈办喜事,不来帮忙就算了,还在背后说风凉话,真没教养!”
我大伯母也亲自下场了,她没有指名道姓,但字字句句都淬着毒。
“有些人啊,就是见不得别人好。自己没本事,就盼着别人倒霉。今天我们家算是见识了,什么叫养不熟的白眼狼。”
我妈在群里拼命解释。
“不是的,小默不是那个意思,她就是自己在家做饭玩呢……”
但她的声音,很快就被淹没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口水里。
我看着那些污言秽语,心里竟然毫无波澜。
一群跳梁小丑。
我甚至都懒得跟他们对骂。
由于我知道,跟他们讲道理,是没用的。
在他们眼里,强者就是真理。
大伯有钱,所以他做什么都是对的。
我只是个普通小白领,所以我连呼吸都是错的。
我正准备退出群聊,一条新的消息跳了出来。
是我爸。
他很少在群里说话,头像还是好几年前的景色照。
他只发了一句话。
“够了。”
短短两个字,群里瞬间安静了。
我能想象到,手机那头的我爸,眉头紧锁的样子。
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技术员,不善言辞,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。
在亲戚面前,他总是那个笑呵呵、被开玩笑也不生气的“老好人”。
这是我第一次,见他在公开场合,用这么强硬的口气说话。
紧接着,他又发了一条。
“我女儿,我惯的。有意见,冲我来。”
发完这条,他直接退群了。
动作干脆利落,像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。
我看着那行“‘老林’已退出群聊”的系统提示,眼睛一下子就湿了。
刚才被那么多人围攻,我没哭。
被林浩辱骂,我没哭。
看到我妈的无奈,我也没哭。
但看到我爸这两句话,我的眼泪,唰地一下就下来了。
这比任何安慰和辩解,都更有力量。
他没有问我为什么,也没有指责我冲动。
他只是,坚定地,站在了我这边。
告知我,别怕,有我。
我吸了吸鼻子,也点开了群设置。
“您已退出该群聊。”
再见。
再也不见。
这个令人作呕的、充满了虚荣和算计的“家族”,我不稀罕。
晚上,我回了爸妈家。
一进门,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。
我妈在厨房里忙活着,看到我,眼神有点复杂,想说什么,又咽了回去。
我爸坐在沙发上看新闻,见我回来,指了指茶几上的水果。
“洗好的,吃吧。”
我走过去,拿起一颗提子,塞进嘴里。
很甜。
“爸,今天……谢谢你。”我小声说。
我爸眼睛还盯着电视,嘴上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那种群,早该退了。乌烟瘴气。”
过了一会儿,他又补充道:“后来这种事,不用忍。你没错。”
我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,听到了我们的对话,叹了口气。
“话是这么说,可那毕竟是你大哥啊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后来怎么相处?”
“他把小默当侄女了吗?”我爸难得地反驳了一句,“他要是真当一家人,就不会连个乔迁宴都把她落下。既然他先不仁,就别怪我们不义。”
我妈不说话了。
她把菜摆好,招呼我们:“行了行了,先吃饭吧。”
饭桌上,气氛有点沉闷。
我妈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“你大伯母刚才给我打电话了,把我好一通数落,说我们家养了个好女儿,六亲不认。”
“让她说去。”我爸闷头扒着饭,“有本事让她儿子别给我们打电话求人。”
“你啊……”我妈瞪了他一眼,又转向我,“小默,你也是,你堂哥跟你好好说,你怎么能那么呛他呢?还发那个朋友圈,那不是故意气你大伯吗?”
我放下筷子,看着我妈。
“妈,如果今天,我屁颠屁颠地跑去做饭救场了,你觉得会怎么样?”
我妈愣住了。
“他们会感激我吗?”我自问自答,“不会。”
“他们只会觉得,我这个人,好拿捏。今天可以免费给你当厨子,明天就能让你帮忙干别的。”
“他们会觉得,我之前被他们看不起,是应该的。由于我没有脾气,没有底线。”
“这次我帮了,下次他们办什么事,遇到麻烦了,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我这个‘免费劳动力’。”
“而我呢?我得到什么了?一句不痛不痒的‘谢谢’?还是下一次被他们更理所当然地使唤?”
“妈,人善被人欺,马善被人骑。这个道理,不是你教我的吗?”
我妈被我说得哑口无言。
她张了张嘴,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“我就是觉得……亲戚之间,弄成这样,太难看了。”
“妈,有些亲戚,不要也罢。”我爸突然开口,语气异常坚定。
他看着我,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。
“小默,你记住,咱们家不求大富大贵,但求活得有尊严。谁不给你尊严,你也没必要给他脸面。天塌下来,有爸给你顶着。”
我的眼眶又热了。
我使劲点头:“嗯!”
这顿饭,后面吃得轻松多了。
我们聊了聊工作,聊了聊最近看的电视剧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但我们都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我们家,这个小小的、普通的三口之家,在今天,拧成了一股从未有过的、坚韧的绳。
第二天是周日。
我睡到自然醒,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了。
我以为是快递,趿拉着拖鞋去开门。
门口站着的人,让我瞬间皱起了眉头。
是我大伯,还有黑着一张脸的堂哥林浩。
大伯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很名贵的水果篮,脸上堆着极其不自然的笑容。
“小默啊,在家呢?”
我堵在门口,没让他们进来的意思。
“有事?”我的语气很冷淡。
大伯的笑容僵了一下,旁边的林浩不耐烦地开口了:“爸,跟她废什么话!”
“你闭嘴!”大伯回头呵斥了林浩一句,然后又转向我,笑得更“和蔼”了,“小默,昨天的事,是你堂哥不对,他年轻,冲动,说话不过脑子。大伯今天特地带他来,给你赔个不是。”
说着,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林浩。
林浩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:“对不起。”
那表情,不像是道歉,倒像是来寻仇的。
我抱着胳膊,靠在门框上,看着他们父子俩演戏。
“哦,说完了?”
大伯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了:“小默,你看,我们都亲自上门道歉了,你这孩子,怎么还耍脾气呢?”
“我耍脾气?”我笑了,“大伯,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?”
“昨天,是谁连个招呼都不打,就把我从‘最亲的亲戚’里开除了?”
“又是谁,在自己办的宴会上出了糗,才想起我这个‘不亲’的侄女来?”
“目前,你带着你儿子,拎着一篮水果,说一句不咸不淡的‘对不起’,就想把这事抹过去?”
“你觉得,可能吗?”
我每说一句,大伯的脸色就难看一分。
“你……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得理不饶人呢?”他有点恼羞成怒了,“不就是没请你吃顿饭吗?至于记仇到目前?”
“对,我就至于。”我直视着他的眼睛,“这不是一顿饭的事,这是尊严的事。”
“我爸妈把我养这么大,不是为了让我在你们面前点头哈腰,被你们呼来喝去的。”
“以前,我忍着,是念着那点可笑的亲情。目前,我不想忍了。”
“你们的‘精英府邸’,太高级,我高攀不起。我的小破屋,也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。”
“水果,拿回去吧。道歉,我也不接受。”
“后来,咱们就当普通亲戚处着吧。过年过节,群里发个祝福就行了,别再有什么往来了。”
我说完,就要关门。
“林默!”林浩突然吼了一声,上前一步想拦住门。
“你别给脸不要脸!我爸都给你台阶下了,你还想怎么样?”
我冷冷地看着他:“我想要的,你们给不起。”
“我想要尊重,你们有吗?”
“砰”的一声,我把门重重地关上了。
门外传来林浩气急败坏的咒骂声,还有大伯的呵斥声。
我靠在门上,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。
心里,一片平静。
我知道,从今天起,我和大伯一家,算是彻底撕破脸了。
我妈肯定又会念叨我。
那些亲戚,肯定又会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。
但,那又怎么样呢?
我守住了我的底线。
我捍卫了我的尊严。
我让我爸妈知道,他们的女儿,长大了,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。
这就够了。
手机响了,是我妈打来的。
我深吸一口气,接了起来。
“喂,妈。”
“小默,你大伯他们是不是去找你了?”我妈的语气很急。
“嗯,刚走。”
“你……你没跟他们吵起来吧?”
“没有,”我平静地说,“我只是告知他们,后来别再来往了。”
电话那头,是我妈长长的、长长的沉默。
我以为她又要开始念叨我了。
但过了好久,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:
“知道了。”
“……也好。”
“晚上……还回家吃饭吗?妈给你炖了鸡汤。”
我的眼泪,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我哽咽着,用力地点头,即使她看不见。
“回。”
“我马上就回。”
原来,真正的家人,不是那些在你的高光时刻锦上添花的人。
而是在你决定撕掉所有面具,做回最真实的自己时,依然会为你炖一锅鸡汤,等你回家的人。
从那后来,我的生活清净了许多。
我退出了所有乱七八糟的亲戚群,只留了一个我和爸妈、外公外婆的小群。
群里很安静,没有攀比,没有炫耀,只有日常的问候,和分享的一些好笑的视频。
大伯一家,也真的没再来打扰我。
听说,那天的乔迁宴,最后闹得不欢而散。
许多客人没吃饱就走了,大伯的面子丢了个干净,为此在家里发了好几天脾气。
后来,他又找了那个外烩团队,扯皮了很久,也没要回多少钱。
这些,都是我妈偶尔从别的亲戚那里听来的,当个笑话讲给我听。
讲的时候,她脸上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尴尬和无奈,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快意。
人和人之间的关系,真的很奇妙。
有时候,你退一步,别人不但不会海阔天空,反而会得寸进尺,把你逼到悬崖边上。
而当你勇敢地、哪怕是狼狈地,为自己打一架之后,你才会发现,世界原来可以这么清净。
你失去的,不过是一些本就不属于你的虚假繁荣。
而你得到的,是内心的安宁,和家人的坚定支持。
这笔买卖,怎么算,都划算。
几个月后的一天,我正在公司加班,接到了我爸的电话。
“小默,你爷爷住院了。”
我心里一咯噔,赶紧问怎么了。
“老毛病,心脏不太舒服,来做个检查,问题不大。你别急,安心上班。”
挂了电话,我还是不放心,跟领导请了假,匆匆赶往医院。
在病房门口,我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,又情理之中的人。
大伯。
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,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。
没有了那身唐装,只是一件普通的夹克衫,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了不少。
他看到我,眼神躲闪了一下,站了起来。
我们俩相对无言,气氛尴尬到了极点。
还是他先开了口:“你……来了。”
“嗯。”我点了点头,“爷爷怎么样了?”
“医生说没什么大事,观察两天就能出院。”
“哦。”
然后,又是沉默。
打破沉默的,是护士。
“林建国(我大伯的名字)家属,来交一下住院费。”
大伯应了一声,从口袋里掏出钱包,我看到,他的钱包瘪瘪的。
他把里面的钱都掏了出来,数了数,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“那个……护士,能……能刷信用卡吗?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。
“可以。”护士递给他一个POS机。
他拿出卡,刷了一下。
“滴滴滴——”POS机发出了刺耳的叫声。
“先生,您这张卡额度不足。”
大伯的脸,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他站在那里,手足无措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我看到,他眼角那几道深深的皱纹,在医院苍白的灯光下,显得格外刺眼。
那个曾经在我面前不可一世、挥斥方遒的大伯,那个炫耀着“精英府邸”和德国厨具的大伯,原来,也会有这么窘迫的时刻。
我心里,突然没有了恨,也没有了快意。
只剩下一种复杂的、说不清的滋味。
我走上前,拿出我的卡。
“刷我的吧。”
大伯猛地抬头看我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。
我没看他,只是对护士说:“密码六个八。”
交完费,我把单据收好,转身就要走。
“小默!”大伯叫住了我。
他的声音,有些沙哑。
“钱……我会还你的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我淡淡地说,“就当是我替我爸,尽的一份孝心。”
说完,我走进了病房。
爷爷已经睡着了,呼吸平稳。
我爸妈守在床边,看到我,我爸朝我点了点头。
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看着窗外。
天色,已经渐渐暗了下来。
医院的走廊里,人来人往,每个人都行色匆匆,脸上写满了故事。
我突然清楚了什么。
生活,从来都不是一出非黑即白的爽剧。
它是一个充满了灰色地带的、复杂的、矛盾的集合体。
大伯的可恨,和他的可怜,都是真实存在的。
我的愤怒,和我的不忍,也是同时并存的。
我帮他,不是由于我原谅了他。
我只是,不想让我的爷爷,在病床上还为钱的事情操心。
我只是,不想让我的爸爸,由于兄弟的窘迫而为难。
我只是,在那个瞬间,做出了一个我自己认为,对的决定。
与恩怨无关,与亲情有染。
这或许,就是成长吧。
不再执着于对错,不再计较输赢。
而是学会在一地鸡毛的生活里,找到那个能让自己心安的平衡点。
我掏出手机,给我爸转了一笔钱。
附言:爷爷的住院费。
我爸秒收,回了我一个字:好。
我知道,他懂。
这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