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冬困局，霜降至

一、霜降至

风卷着细碎的黄叶掠过田埂时，老周正蹲在自家的玉米地里，手指抠着已经板结的泥土。阳光透过灰蒙蒙的云层洒下来，却没有丝毫温度，反而让那些枯黄的玉米秆显得更加萧索。

今年的秋旱来得早，入秋才半个月，地里的庄稼就开始打蔫。老周记得，去年这个时候，玉米已经快熟了，沉甸甸的穗子压得秆子弯下腰，风一吹，就能听见玉米粒相互碰撞的沙沙声。可今年，大部分玉米穗只有拳头大小，剥开外皮，里面的玉米粒稀稀拉拉，像没发育好的早产儿。

"老周，别抠了，再抠也抠不出水来。" 身后传来邻居王婶的声音。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手里提着半篮子野菜。

老周直起腰，腰杆发出一阵噼啪声，他揉了揉后腰，苦笑着说：“王婶，你说这日子还让不让人活了？春旱接着夏涝，夏涝完了又是秋旱，地里的庄稼收不上来，明年可咋整？”

王婶叹了口气，把篮子往地上一放，蹲下来扒拉着脚边的野草：“谁说不是呢？我家那两亩土豆，挖出来一个个跟鸡蛋似的，还没去年的一半大。听说隔壁村的老张头，因为欠了信用社的还不上，昨天喝农药自杀了。”

老周心里一紧，手里的土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。老张头他认识，比他大五岁，去年承包了村里的果园，没想到今年春天一场倒春寒，把花都冻了，秋天连个果子都没结。

"这老天爷，是要绝了咱们农民的活路啊。" 老周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峦，语气里满是绝望。

回到家时，太阳已经西斜，院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炊烟。老周的妻子秀兰正在灶房里做饭，看见他进来，赶紧擦了擦手，从锅里舀了一碗热水递过去：“快喝口热水暖暖身子，今天在地里又待了一整天？”

老周接过碗，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，然后重重地坐在门槛上：“秀兰，今年的玉米怕是要绝收了。”

秀兰手里的锅铲停在半空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：“那可咋整？娃他明年还要上大学，学费还没着落呢。”

老周揉了揉发红的眼睛，没有说话。他想起儿子周明，那个懂事的孩子，去年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，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。为了供他上学，老周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牛卖了，还借了两万块钱的外债。本想着今年秋天多收点庄稼，把债还上，再给儿子攒点生活费，可没想到天公不作美，今年的收成比去年还不如。

晚饭桌上，三个人都沉默不语。老周的小女儿周婷扒拉着碗里的红薯粥，突然抬起头说：“爸，我不想上学了，我去外面打工赚钱，供哥哥上学。”

"胡说什么！" 老周猛地拍了一下桌子，碗里的粥溅了出来，“你才十五岁，不上学能干啥？再说了，你哥的学费我来想办法，不用你操心。”

周婷吓了一跳，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，秀兰赶紧把她搂在怀里，轻声安慰着。老周看着女儿委屈的样子，心里一阵难受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，起身走出了屋门。

院子里的月光很淡，老周点了一根烟，蹲在墙角。烟雾在冷风中袅袅升起，模糊了他的视线。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对他说的话：“娃啊，咱农民这辈子，就靠天吃饭。天要下雨，咱就种地；天要干旱，咱就抗旱。不管啥时候，都不能丢了地里的庄稼。”

可现在，天要绝人路，他该怎么办？

二、冬临近

第一场雪是在立冬那天落下的。老周早上起来开门，发现天地间一片白茫茫，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，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。

"这场雪来得太早了。" 秀兰站在老周身后，看着院子里的积雪，担忧地说。

老周皱了皱眉头，披上大衣，拿起扫帚出了门。他要去地里看看，那些还没来得及收割的玉米，能不能经得起这场雪的考验。

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，老周踩着积雪来到地里。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：原本就枯黄的玉米秆被积雪压得东倒西歪，有的甚至已经断裂，玉米穗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，看起来像一个个白色的包袱。

老周伸手掰下一个玉米穗，剥开外皮，里面的玉米粒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，用手指一捏，发出清脆的响声。他心里一沉，知道这些玉米已经彻底废了，就算收回去，也只能当柴烧。

"老天爷啊，你这是要逼死我啊！" 老周对着苍天怒吼，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，却很快被风声淹没。

回到家时，老周的头发和眉毛上都挂满了雪，活像个圣诞老人。秀兰赶紧递过一条毛巾，老周接过来擦了擦脸，然后坐在火炉边，一言不发。

"他爹，要不你去城里找份活干吧？" 秀兰试探着说，“听说工地上缺人，一天能挣一百多块呢。”

老周摇了摇头：“我走了，地里的活谁干？再说了，工地上的活我也干不了，我这腰间盘突出的毛病，哪能扛得住水泥袋子？”

秀兰叹了口气，不再说话。她知道老周的脾气，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可眼瞅着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，外债越积越多，她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，喘不过气来。
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，雪下了一场又一场，地里的积雪越来越厚，气温也越来越低。老周每天都要去地里转一圈，看看那些被雪覆盖的庄稼，虽然他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，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。

有一天，老周在地里遇到了村长。村长裹着一件军大衣，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，正在挨家挨户地统计受灾情况。

"老周，你家的情况我都知道了。" 村长拍了拍老周的肩膀，“乡里正在统计受灾农户，会给一些补贴的，你别急。”

老周苦笑着说：“补贴能有几个钱？连娃的学费都不够。”

村长叹了口气：“我也知道这点补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。要不，你考虑一下去城里的砖厂上班？我有个亲戚在那里当厂长，能给你安排个轻活，一天八十块，管吃管住。”

老周犹豫了。他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这个村子，没离开过他的土地。可一想到儿子的学费，女儿的生活费，还有那些外债，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
"让我再想想吧。" 老周说。

三、雪封山

冬至那天，雪下得更大了。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，不到半天工夫，地上的积雪就没过了膝盖。老周站在门口，看着被雪封住的山路，心里一阵发慌。

"他爹，镇上的粮店今天开门吗？" 秀兰从屋里探出头来，手里拿着一个空米袋。

老周摇了摇头：“雪这么大，山路都封了，粮店估计也不开门。”

秀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：“那家里的米只够吃三天了，这可怎么办？”

老周心里也没底，但还是强装镇定地说：“别急，明天雪停了，我去镇上看看。”

可雪一直下了三天三夜，直到第四天早上才停。老周推开房门，发现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堆到了窗台上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大门推开一条缝。

"我去镇上买米。" 老周扛着一个麻袋，对秀兰说。

秀兰看着他单薄的身影，担忧地说：“路上小心点，雪厚路滑。”

老周点了点头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镇上走去。山路被积雪覆盖，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，哪里是沟。老周小心翼翼地走着，时不时地用手里的木棍试探着前方的路况。

走了两个多小时，老周终于来到了镇上。粮店的门开着，里面挤满了人，都是来买米的村民。老周排在队伍后面，看着前面的人一袋袋地扛着米出去，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
终于轮到老周了，他把麻袋往柜台上一放：“给我装五十斤大米。”

售货员看了他一眼，说：“大米涨价了，三块五一斤。”

老周吃了一惊：“不是三块钱一斤吗？怎么涨得这么快？”

售货员叹了口气：“今年秋旱，粮食减产，价格能不涨吗？你要是嫌贵，就买玉米面吧，两块钱一斤。”

老周犹豫了一下，最终还是说：“那给我装五十斤大米吧。”

他摸出怀里的钱，数了数，刚好一百七十五块。这是他卖了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换来的钱，原本打算留着给儿子交学费的，现在只能先用来买米了。

扛着五十斤大米往回走时，老周觉得肩上的麻袋越来越沉。雪虽然停了，但路上的积雪还没化，走起来更加困难。老周的脚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，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。

快到村口时，老周脚下一滑，摔倒在雪地里。大米从麻袋里漏出来，撒了一地。老周赶紧爬起来，用手把雪地里的大米捧回麻袋里。他的手指被冻得通红，却顾不上疼痛，只是一个劲地往麻袋里捧米。

"老周，你没事吧？" 身后传来王婶的声音。她正提着一桶水往家里走，看到老周摔倒，赶紧放下水桶过来帮忙。

"没事，就是摔了一跤。" 老周勉强笑了笑，继续捧米。

王婶帮着他把地上的米捡完，然后说：“老周，我家还有半袋大米，你拿回去吧。”

老周赶紧摇头：“不行，你家也不宽裕，我不能要。”

王婶叹了口气：“都什么时候了，还说这些客气话？你家娃还要上学，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吧？”

老周的眼睛湿润了，他接过王婶递过来的半袋大米，哽咽着说：“王婶，谢谢你，这份情我记在心里了。”

四、夜难眠

回到家时，天已经黑了。秀兰正在灶房里做饭，看见老周回来，赶紧迎上去：“怎么才回来？急死我了。”

老周把大米放进缸里，然后坐在火炉边烤火。他的脚已经冻得发紫，秀兰赶紧端来一盆热水，让他泡脚。

"今天大米涨价了，五十斤花了一百七十五块。" 老周说，“王婶还送了半袋大米。”

秀兰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：“都是我没用，帮不上你什么忙。”

老周摸了摸她的手：“别哭了，日子总会好起来的。”

可他心里明白，日子只会越来越难。雪封山已经一个星期了，村里的供电时断时续，手机也没有信号，完全与外界隔绝了。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，取暖的柴火也快用完了，最让他担心的是儿子的学费，还有那些外债。

夜深了，老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秀兰已经睡着了，发出轻微的鼾声。老周披上衣服，来到院子里。雪后的夜空格外晴朗，星星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，闪闪发光。老周仰望着星空，想起了儿子周明小时候的样子。那时候，家里虽然穷，但日子过得很踏实。周明每天放学后都会帮着家里干活，割猪草、喂鸡、挑水，什么活都干。后来周明考上了大学，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，老周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心血都没白费。

可现在，他连儿子的学费都凑不齐，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，对不起这个家。

老周蹲在墙角，点了一根烟。烟雾在冷风中飘散，他的思绪也飘得很远。他想起了父亲，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话，想起了他的土地。他突然觉得，自己就像一棵被风吹弯的玉米秆，虽然已经快要倒下，但根还深深地扎在泥土里。

"我不能就这样放弃。" 老周自言自语地说，“我要活着，我要看着儿子毕业，看着女儿长大，看着我的土地重新长出庄稼。”

五、破冰时

立春那天，雪终于开始融化了。屋檐下的冰棱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，院子里的积雪也变得松软起来。老周一大早就起来了，拿着一把铁锹开始铲雪。

"他爹，你干啥呢？" 秀兰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。

"雪化了，我去地里看看。" 老周说。

秀兰赶紧拉住他：“地里还都是雪，你去看什么？”

老周笑着说：“我就去看看，看看我的土地。”

他来到地里，看着被雪覆盖的土地，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虽然今年的庄稼绝收了，但土地还在，希望还在。他想起了村长的话，想起了砖厂的工作。他知道，他必须离开这个村子，离开他的土地，去城里打工，为了儿子的学费，为了这个家。

老周回到家，对秀兰说：“我决定了，去城里的砖厂上班。”

秀兰看着他，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：“那你什么时候走？”

"明天就走。" 老周说，“村长说砖厂的车明天会路过咱们村，我搭他们的车去。”

秀兰赶紧去收拾行李，她把老周的厚衣服都找出来，叠得整整齐齐的放进包里。她还在包里塞了几个煮熟的鸡蛋，还有一小袋炒面。

"路上吃。" 秀兰说。

老周点了点头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
第二天早上，老周背着行李站在村口。村长和几个邻居都来送他，王婶还塞给他一包自家腌的咸菜。

"老周，到了城里记得给家里打电话。" 村长说。

"放心吧，我会的。" 老周说。

砖厂的车来了，老周最后看了一眼村子，看了一眼他的土地，然后上了车。车缓缓地开动了，老周透过车窗，看着越来越远的村子，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。

六、春将至

砖厂的工作比老周想象的要辛苦得多。他每天要搬砖、码砖，虽然是轻活，但一天下来，腰还是疼得直不起来。可一想到儿子的学费，女儿的生活费，还有那些外债，他就咬着牙坚持着。

每天晚上，老周都会给家里打电话。秀兰告诉他，家里一切都好，女儿学习很用功，儿子在学校也很努力。老周听了，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。

春节快到了，老周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。他数了数，一共两千四百块。他留下四百块作为生活费，其余的两千块都寄回了家。

"秀兰，这两千块钱，你先把欠邻居的钱还了，剩下的留着给娃交学费。" 老周在电话里说。

秀兰哽咽着说：“他爹，你在外面受苦了。”

老周笑着说：“不苦，只要你们娘仨过得好，我就知足了。”

春节那天，老周没有回家。他留在砖厂值班，和几个工友一起吃了顿年夜饭。虽然没有家人的陪伴，但老周心里很踏实。他知道，他的付出是值得的。

正月十五那天，老周接到了儿子的电话。

"爸，我拿到奖学金了，五千块。" 周明兴奋地说。

老周一下子愣住了，然后激动地说：“真的？太好了！我儿子真有出息！”

"爸，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，别太累了。" 周明说。

"放心吧，我没事。" 老周说，“你要好好学习，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。”

挂了电话，老周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。他想起了那些艰难的日子，想起了他的土地，想起了他的家人。他知道，春天就要来了，他的土地会重新长出庄稼，他的生活会越来越好。

七、终章

清明那天，老周回到了村子。他一下车，就直奔自家的土地。土地已经解冻了，松软的泥土散发着清香。老周蹲下来，用手抚摸着泥土，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

"他爹，你回来了？" 秀兰从地里走过来，手里拿着一把锄头。

老周点了点头，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叠钱：“秀兰，这是我这几个月攒的钱，一共八千块。你把信用社的还了，剩下的留着买种子和化肥。”

秀兰看着他，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：“他爹，你辛苦了。”

老周笑着说：“不苦，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，再苦的日子也能熬过去。”

远处，传来了孩子们的欢笑声。老周抬起头，看见女儿周婷正在和几个小伙伴放风筝。风筝飞得很高，在蓝天的映衬下，显得格外美丽。

老周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。他知道，冬天已经过去了，春天已经来了。虽然他的土地经历了秋冬的困局，但它依然肥沃，依然充满希望。就像他的人生一样，虽然经历了挫折和困难，但他依然坚强，依然充满希望。

风卷着花香掠过田埂，老周握着秀兰的手，一起走向他们的土地。阳光洒在他们身上，温暖而明亮。

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