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递小哥的电话打来时,我正缩在出租屋的飘窗上,对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发呆。
“下楼,有你一个大件。”小哥的声音混着风声,听起来很不耐烦。
我应了一声,抓起钥匙往楼下跑。
心里隐隐有个猜测。
果然,楼道门口,一个被胶带五花大绑的泡沫箱,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角。箱子的一侧,用黑色马克笔写着我的名字和电话,字迹歪歪扭扭,是我妈的风格。
箱子很沉,我连拖带拽地弄上楼,关上门,累得靠在门板上直喘气。
一种混合着乡下泥土和牲口棚的特殊气味,已经隐隐约约地从泡沫箱的缝隙里钻了出来。
我笑了。
我知道里面是什么。
上周打电话,我妈就在电话那头嚷嚷:“你爸把那头养老的牛给杀了,给你留了最好的牛腱子,我给你做成麻辣牛肉,过两天给你寄过去。”
我当时还开玩笑:“妈,你别给我寄一头牛过来。”
电话那头,我妈在那儿嘿嘿地笑,我爸在旁边瓮声瓮气地插话:“你妈恨不得。”
我找来剪刀,一层一层地划开胶带。
泡沫箱里塞满了旧报纸和烂棉絮,最中间,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罐头瓶。就是那种以前供销社卖水果罐头的瓶子,能装十斤水的那种。
瓶子外面还裹着好几层保鲜膜,大致是怕漏油。
我拧开瓶盖,一股霸道的、混合着香料和肉香的浓郁气味,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。
红亮的辣油里,浸着一条条纹理分明的牛肉,牛肉被卤得极烂,又被热油封存,表面带着一点点焦香。
我没忍住,直接用手捞出来一条。
牛肉还带着我妈厨房里的温度,不烫,是温的。
塞进嘴里,香、麻、辣,瞬间在舌尖上炸开。肉质紧实又有嚼劲,越嚼越香,香料的味道和我家独有的、那种带着点烟火气的卤水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。
就是这个味。
我幸福得眯起了眼睛。
这就是我妈表达爱的方式。不说想你,不说爱你,但会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,想尽办法,跨越千山万水,送到你手里。
我拿出手机,对着那一大罐“硬菜”拍了好几张照片,特意选了张光线最好、最诱人的,发了个朋友圈。
配文是:“我妈的爱,够我吃半年了。炫耀一下,家里有牛就是这么豪横!”
发完朋友圈,我又点开男友周子墨的对话框,把照片单独发给了他。
【我妈给我寄的麻辣牛肉,家里自己杀的牛,厉害吧!】
我甚至能想象出他看到照片时,会是怎样一副惊讶又羡慕的表情。
周子墨是我在一次行业交流会上认识的。他是那种典型的城市精英,家境优渥,名校毕业,在一家知名的咨询公司上班。
他身上有一种我从未接触过的、从容而得体的气质。他会带我去听音乐会,会给我讲各种艺术流派,会教我怎么品红酒。
而我,一个从乡镇里拼了命考出来,在上海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勉强立足的小镇做题家,对他充满了仰望。
他喜爱我的“单纯”和“真实”,而我迷恋他的“高级”和“渊博”。
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,却诡异地走到了一起。
消息发出去大致十分钟,周子墨回了过来。
不是语音,不是惊叹的表情包,而是一行冷冰冰的文字。
【你很缺爱?】
我愣住了。
手指悬在屏幕上方,有点不知所措。
我以为他会说“哇,阿姨手艺真好”,或者“看起来好好吃”,再或者开玩笑说“分我一点”。
但他说,你很缺爱?
这几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,毫无预兆地扎进了我心里。
我把那句话翻来覆去地看,尝试从里面找出一点开玩笑的成分。
没有。
只有冷冰冰的、居高临下的审视。
我回过去一个问号。
很快,他的消息又来了。
【从心理学上讲,过度展示和炫耀自己拥有的东西,尤其是来自家庭的馈赠,往往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和对爱的极度渴求。这是一种典型的补偿心理。】
【你是不是觉得,只有通过这种物质化的方式,才能证明你被爱着?】
我看着屏幕上的那几行字,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。
刚才品尝牛肉时的幸福感,瞬间荡然无存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被冒犯、被剖析、被轻视的愤怒和难堪。
我打字的手都在抖。
【周子墨,你什么意思?】
【我只是想跟你分享一下我开心的事情,我妈大老远给我寄东西,我高兴,这有什么问题?】
他的消息几乎是秒回。
【蔓蔓,你别激动。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,我只是在帮你分析。】
【你看,你目前的反应,就是一种防御机制。当你内心深处的匮乏感被指出时,你的第一反应就是攻击。】
【我们应该理性地看待这个问题。你从小在乡下长大,父母忙于生计,可能在情感上对你有所忽略。所以你长大后,才会对这种“补偿式”的爱意如此看重,甚至需要向外界寻求认同。】
理性?分析?防御机制?
这些从他嘴里轻飘飘吐出来的词,像一把把手术刀,精准地切割着我的自尊。
我仿佛不是他的女朋友,而是一个躺在实验室里,被他冷静观察、分析、贴标签的标本。
我的家庭,我的父母,我引以为傲的、那份沉甸甸的爱,在他的解读里,变成了一种“匮乏”和“病态”。
我抓起那罐牛肉,红亮的辣油在灯光下晃动着,那么香,那么诱人。
可我突然觉得,它好像变成了一个笑话。
一个证明我“缺爱”的物证。
我再也忍不住了。
【周子墨,你是不是有病?】
【我爸妈辛辛苦苦养头牛,杀了给我寄最好的肉,到你嘴里就成了我缺爱?就成了补偿心理?】
【你爸妈给你买车买房的时候,你怎么不说你缺爱?那是不是补偿你从小没住上大别墅的童年阴影?】
【你那些所谓的心理学,就是用来这样轻贱别人的感情的吗?】
我一口气把这些话发了出去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
这次,周子墨沉默了很久。
大致过了半个小时,他才回过来一条语音。
我点开,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。
“林蔓,你怎么能这么想?我给你买礼物,和我分析你的心理,这是两码事。我是在关心你,想让你更了解自己,走出原生家庭的局限。你怎么就不清楚呢?你的思维方式太固化了,总是这么情绪化。”
原生家庭的局限。
情绪化。
又是几个冰冷的标签,啪地一下,贴在了我的脑门上。
我忽然觉得很可笑。
我看着那罐牛肉,想起了我妈。
她肯定是一大早就去我哥的屠宰铺,小心翼翼地挑出最大、最完整的一块牛腱子。
她会在厨房里忙活一整天,把牛肉切块,焯水,放进那口用了几十年的大铁锅里,加上她从山上采的香料,用小火慢慢地卤。
卤好的牛肉,她会用筷子一块一块夹出来,晾凉,再用滚烫的菜籽油一遍一遍地浇上去,直到每一丝牛肉纤维都浸透了油香和辣味。
最后,她会把这些承载着她全部心意的牛肉,小心翼翼地装进那个她珍藏了很久的玻璃罐里,塞得满满当当,再用胶带把箱子捆得像个木乃伊,生怕在路上颠簸坏了。
她做这一切的时候,脑子里想的,必定不是什么“补偿心理”,也不是什么“物质化的爱”。
她想的,可能只是她女儿在上海吃不好,会想念家里的味道。
她想的,只是让她的孩子,在千里之外,能尝到一口家的温暖。
这份爱,朴实,笨拙,甚至有点土气。
但它滚烫,真实,沉甸甸。
而周子墨,他不懂。
他永远也不会懂。
他用他那些从书本上看来的、冰冷的理论,轻而易举地,就给这份滚烫的爱,判了死刑。
我拿起手机,给他回了最后一条信息。
【是,我就是缺爱。我缺的,是我妈做的麻辣牛肉,是我爸种的甜玉米,是我家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上结的酸石榴。】
【这些你给不了,也理解不了。】
【所以,我们不合适。】
发完,我直接把他拉黑了。
所有联系方式,一键清空。
世界瞬间安静了。
我靠在沙发上,抱着那罐牛肉,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冰冷的玻璃瓶上。
我不是在为周子墨哭。
我是为我妈,为我那份被无端羞辱了的、沉甸甸的爱,感到委屈。
那晚,我失眠了。
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周子墨说的话。
“你很缺爱?”
“补偿心理。”
“原生家庭的局限。”
这些词像魔咒一样,在我脑子里盘旋。
我开始忍不住地怀疑自己。
难道说我真的有问题?我把妈妈的爱当成炫耀的资本,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,是一种内里匮乏的表现?
我越想越乱,越想越觉得自己面目可憎。
第二天,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了公司。
我的合租室友兼闺蜜晓楠,看到我这副鬼样子,吓了一跳。
“我靠,林蔓,你这是被鬼吸了阳气了?怎么搞的?”
晓楠是个地道的上海姑娘,性格直爽,说话像机关枪。
我把昨天发生的事情,原原本本地跟她讲了一遍。
她听完,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。
“这个周子墨,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?他读的是心理学还是P-U-A啊?”
“什么叫缺爱?老娘天天在朋友圈晒我妈给我炖的鸽子汤,我也是缺爱?我缺的是胶原蛋白好吗!”
“还原生家庭,我呸!他以为他是谁啊,弗洛伊德的关门弟子吗?我看他就是吃饱了撑的,闲得蛋疼!”
晓楠一连串的国骂,像一盆热水,兜头浇了下来,把我心里的那点冰碴子给融化了。
我忍不住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“你还笑得出来?”晓楠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我的额头,“这种男人,你留着过年啊?分了!必须分!今天就分!”
我叹了口气,有气无力地说:“已经分了,昨天就拉黑了。”
晓楠愣了一下,随即朝我竖起一个大拇指。
“干得美丽!姐妹,为你鼓掌!”
她顿了顿,又凑过来,小心翼翼地问:“那你……没事吧?”
我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
“说不悲伤是假的,但更多的是觉得……恶心。”
我说。
“就像你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,满心欢喜地送给对方,对方不但不领情,还把你的礼物踩在脚下,说你送这玩意儿是由于你品位低下、内心空虚。”
那种感觉,比单纯的拒绝,更伤人。
晓楠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别想了。人和人是不一样的。有的人,你给他一颗糖,他觉得甜。有的人,你给他一颗糖,他非要分析一下这颗糖的成分、含糖量、以及你给他糖的动机。”
“你跟周子墨,就不是一个物种。他不懂你的甜,是他的损失。”
她拉着我的手,说:“走,别上班了,请你一天假,姐带你消费去!化悲愤为购买力!”
我被她强行拖出了公司。
我们逛了一天街,买了一堆没用的东西,晚上又去吃了最辣的火锅。
火锅店里人声鼎沸,红油锅底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。
晓楠把一盘毛肚全倒了进去,一边烫一边说:“蔓蔓,你知道吗,我特羡慕你。”
我愣住了:“羡慕我什么?羡慕我刚失恋?”
“不是。”晓楠摇摇头,眼神很认真,“我羡慕你妈会给你做那么好吃的麻辣牛肉。”
“我妈也会给我炖汤,但那感觉不一样。她炖的汤,更像是一个任务,一个‘为你好’的流程。什么季节喝什么汤,加什么料,都有讲究,精准得像做实验。”
“但你妈不一样。你那个牛肉,我光看照片,就觉得里面有股子……江湖气。”
“江湖气?”我被她这个形容词逗笑了。
“对,就是江湖气。”晓楠夹起一片烫好的毛肚,在蒜泥油碟里滚了一圈,塞进嘴里,满足地哈着气。
“就是那种,不计成本、不问得失、不讲究精致,但就是实实在在、扑面而来的好。是一种特别原始、特别有生命力的爱。”
“周子墨那种人,活得太精致,太‘文明’了。他们理解不了这种带着泥土味的、滚烫的爱。在他们眼里,所有原始的、粗粝的,都是‘不高级’的,都是需要被‘分析’和‘修正’的。”
“所以,分了就分了。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
晓楠的话,像一把钥匙,解开了我心里那个死结。
是啊。
道不同,不相为-谋。
我端起啤酒,跟她碰了一下杯。
“敬我们伟大的、带着江湖气的妈妈们!”
“干杯!”
那天晚上,我回到家,从冰箱里拿出那罐麻辣牛肉。
我盛了一大碗米饭,夹了好几块牛肉铺在上面,又浇了两勺红亮的辣油。
辣油渗进米饭里,每一粒米都变得油润喷香。
我大口大口地吃着,辣得眼泪鼻涕直流,却觉得无比畅快。
这才是我的世界,这才是我的味道。
我不需要别人来定义我的幸福。
我的幸福,就藏在这口麻辣牛肉里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。
正好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,我主动请缨,天天加班到深夜。
忙碌是治愈一切的良药。
当我累得像条狗一样回到家时,根本没有力气去想周子墨,去想那些糟心事。
只是偶尔,夜深人静的时候,看到手机,还是会下意识地想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。
然后才猛然想起,这个人,已经被我亲手删除了。
心里会空一下,像被挖掉了一小块。
但也只是一下而已。
生活很快就会被新的烦恼填满。列如,第二天要交的设计稿,还没有头绪。
大致过了一周,一个陌生的号码给我打来了电话。
我以为是客户,接了起来。
“蔓蔓,是我。”
是周子墨的声音。
我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就想挂掉。
“你别挂,听我说完,就几句话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。
我握着手机,没说话。
他像是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说:“那天的事情,是我不对。我说话的方式太直接,伤害到你了。我道歉。”
道歉?
我有点意外。
以我对他的了解,他是一个极度自信,甚至有些自负的人。让他承认自己错了,很难。
“我这几天想了许多,”他继续说,“我承认,我可能有点……理论化了。我只是习惯性地用我学到的东西去分析问题,我没有恶意,更没有看不起你和你家人的意思。”
“我只是觉得,我们之间需要更深层次的沟通,而不是停留在表面的分享。我希望我们能一起成长,变得更好。”
一起成长,变得更好。
又是这种熟悉的、居高临下的论调。
他不是在道歉,他是在给我上课。
我冷笑了一声:“所以,你的意思是,我应该感谢你用那些冰冷的理论剖析我,然后和你一起‘成长’,变成一个和你一样,习惯用心理学标签去评判一切的人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“周子墨,”我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根本就没清楚你错在哪里。”
“你错在,你不尊重。你不尊重我的家人,不尊重我的成长环境,不尊重我表达爱和感受爱的方式。”
“在你眼里,只有你的那套标准是正确的,是‘高级’的。所有不符合你标准的,都是‘有问题的’,都是‘需要被修正的’。”
“你跟我道歉,不是由于你认识到了这种傲慢,而是由于你的‘分析对象’不配合了,让你感到了挫败。你只是想把我拉回到你的轨道上,继续你那套自以为是的‘协助’和‘成长’。”
“我不需要。谢谢。”
我说完,直接挂了电话,然后把这个号码也拉进了黑名单。
世界再次清净了。
这一次,我心里再也没有那种空落落的感觉。
只觉得,无比的轻松和解脱。
就像拔掉了一颗早就松动了的蛀牙,虽然拔的时候有点疼,但拔完之后,整个世界都清爽了。
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。
我和晓楠偶尔提起周子墨,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笑话。
“哎,你说那个‘心理学大师’,目前是不是又找了下一个‘原生家庭有缺陷’的女孩去‘拯救’了?”晓楠一边敷着面膜,一边口齿不清地说。
我正在埋头吃我妈寄来的第二批补给——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干。
“谁知道呢,但愿那个女孩比我清醒得早一点。”我嘎嘣嘎嘣地嚼着,满嘴喷香。
不过,我没想到,我和周子墨的纠葛,还没完。
一个月后,公司派我去参与一个行业峰会。
在会场的休憩区,我冤家路窄地,又碰到了他。
他正和几个人站在一起聊天,西装革履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还是那副精英派头。
他看到我,愣了一下,然后朝我走了过来。
我本来想装作没看见,直接走掉,但他已经站到了我面前。
“蔓蔓。”他叫我的名字。
周围人来人往,我不好发作,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
“嗯。”我敷衍着,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尴尬的重逢。
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疏离,眼神黯淡了一下。
“你……最近好吗?”他问。
“挺好的,很忙。”我说的是实话。
“我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似乎在斟酌词句,“我上次……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?”
我看着他,他脸上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于“讨好”的神情。
这让我觉得很陌生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“过不去。”他摇摇头,声音压得很低,“蔓terr,我后来去找了我的导师,我们聊了很久。”
“我导师说,我这是……知识的傲慢。”
知识的傲慢。
这个词,倒是比“原生家庭”听起来顺耳多了。
“他说,我把书本上的理论当成了唯一的真理,尝试用它去套用和解释现实生活中的一切,这本身就是一种偏执和狭隘。”
“他说,真正的心理学,是用来理解和共情的,而不是用来审判和贴标签的。”
我静静地听着,没有说话。
“那天你挂了电话之后,我一个人想了很久。我想起了你跟我说过的许多事情。你说你小时候,夏天跟你爸去河里摸鱼;你说你妈做的槐花饼最好吃;你说你最喜爱下雨天,由于可以穿着雨靴去踩水坑……”
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回忆的温度。
“这些,在我的童年里,都没有。”
“我的童年,是钢琴课,是奥数班,是永远做不完的功课。我爸妈很爱我,但他们表达爱的方式,是为我规划好一切,让我成为‘优秀’的人。”
“所以,当我看到你那么……那么鲜活地,为一罐牛肉而快乐的时候,我承认,我有点嫉妒。”
嫉妒?
这个答案,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
“我嫉妒你拥有我没有的东西。那种……很具体,很滚烫,很原始的快乐和爱。”
“所以我下意识地,就想用我的理论去解构它,去否定它。好像只要证明了你的快乐是‘不正常’的,我自己的那种‘正常’的、被规划好的人生,就显得没那么苍白了。”
他看着我,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,复杂,又带着一点脆弱。
“蔓蔓,对不起。我不是在为你道歉,我是为我的狭隘和自负,向你道歉。”
我沉默了。
他说的话,像一颗石子,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,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。
我一直以为,他对我,是纯粹的、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评判。
我从没想过,在那层“精英”的外壳之下,包裹着的,可能是一个同样会感到匮乏和嫉妒的、普通人的灵魂。
他那些看似“高级”的理论,也许只是他用来武装自己、抵御不安的武器。
而我那罐带着“江湖气”的麻辣牛肉,恰好刺穿了他最脆弱的地方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我最终还是说了这句话。
但这一次,语气柔和了许多。
他苦笑了一下:“对你来说是过去了,对我来说,可能才刚刚开始。”
“开始什么?”
“开始学着,怎么去真正地理解一个人,而不是分析一个人。”他说。
那天的峰会,后面的内容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脑子里全是周子墨说的话。
我发现,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。
我只看到了他光鲜亮丽的A面——自信,博学,得体。
却从未想过,他可能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、脆弱而阴暗的B面。
我们就像两座隔着深谷的冰山,只看到了对方在海面上露出的那一角,却对海面下那巨大的、复杂的部分,一无所知。
峰会结束后,我收到了周子墨的信息。
他不知道从哪里又要到了我的手机号。
【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?】
【不是为了复合。】
【只是想……像个普通朋友一样,重新认识你。】
我看着那条信息,犹豫了很久。
晓楠知道了这件事,反应比我还激烈。
“不行!绝对不行!狗改不了吃屎!江山易改本性难移!他这就是以退为进的套路,想把你骗回去,继续对他顶礼膜拜!”
“蔓蔓,你可千万别心软!这种男人,就是PUA界的战斗机,段位太高,你玩不过他!”
我理解晓楠的担心。
实际上,我自己也充满了疑虑。
一个人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,真的能由于一次谈话就改变吗?
“知识的傲慢”,说起来容易,要真正放下,又谈何容易?
但是,想起他在会场上看着我时,那种近乎于卑微的眼神,我又觉得,或许,人是真的会变的。
我回了周子墨一条信息。
【我需要时间思考。】
他几乎是秒回。
【好,我等你。多久都等。】
接下来的日子,他没有再来打扰我。
只是偶尔,会在朋友圈给我点个赞。
我发一张加班时拍的夜景,他点赞。
我发一张晓楠做的黑暗料理,他点赞。
我转发一篇吐槽甲方的文章,他也点赞。
他的存在,就像一个安静的背景音,不打扰,却又时时提醒着我,有这么一个人,在默默地关注着我。
我妈的第三批“军火”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抵达了。
这次是她自己腌的腊肠和腊肉,用真空包装得整整齐齐,塞了满满一大箱。
拆开箱子,一股浓郁的烟熏味扑鼻而来。
晓楠比我还兴奋,嚷嚷着晚上要做腊味煲仔饭。
我看着那些色泽红亮、肥瘦相间的腊肉,拍了张照片,鬼使神差地,发给了周子墨。
我没有配任何文字,就是一张单纯的图片。
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。
或许是试探,或许是挑衅。
我想看看,这一次,他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“心理学分析”。
过了大致五分钟,他回了过来。
【看起来好香。】
【是阿姨自己做的吗?】
【烟熏的火候掌握得真好,肥肉的部分都变成半透明的了。】
【用这个炒蒜苗,或者做煲仔饭,必定很好吃。】
一连串的信息,全都是关于食物本身。
没有分析,没有评判,没有理论。
只有最朴素的、对美食的欣赏。
我看着那些文字,忽然有点想哭。
那天晚上,晓楠掌勺,用我妈寄来的腊肉和腊肠,做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煲仔饭。
米饭被肉汁和油浸透,底部结了一层金黄的锅巴,香得让人走不动道。
我们俩就着煲仔饭,一人干掉了一瓶啤酒。
吃到一半,我拿出手机,给周子墨发了条信息。
【明天中午有空吗?请你吃饭。】
晓楠在一旁看到了,眼睛瞪得像铜铃。
“林蔓!你疯了!”
我笑了笑,把最后一口带着锅巴的饭塞进嘴里。
“没疯。”
“我只是想看看,一个放下武器的‘心理学大师’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。”
第二天中午,我约周子Mò在公司附近的一家湘菜馆见面。
我特意带了一个饭盒,里面装了半盒我妈做的麻辣牛肉。
他来的时候,穿得很休闲,一件白色的T恤,一条牛仔裤,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,没了之前那种端着的精英感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他朝我笑笑,有点不自然。
“坐吧。”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。
服务员过来点菜,我点了个小炒黄牛肉,一个干锅肥肠。
他看着菜单,说:“再加个蒜蓉时蔬吧,解解辣。”
我点点头。
等菜的时候,气氛有点尴尬。
我们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那个……”他先开了口,“你最近……工作还顺利吗?”
“老样子。”我说,“天天被甲方折磨。”
他笑了:“我们也是,天天被客户当孙子训。”
我们相视一笑,尴尬的气氛缓和了一些。
我把带来的饭盒推到他面前。
“尝尝?”
他愣了一下,打开饭盒。
熟悉的、霸道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。
他看着饭盒里的牛肉,眼神很复杂。
“我以为……你已经把它扔了。”他低声说。
“怎么可能。”我白了他一眼,“这可是我妈的心血,我一滴油都舍不得浪费。”
他拿起筷子,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,放进嘴里。
他咀嚼得很慢,很认真,像是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。
良久,他抬起头,眼睛有点红。
“好吃。”他说,声音有点沙哑。
“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米其林餐厅,都好吃。”
那一瞬间,我知道,他是真的懂了。
他懂的,不是这牛肉的配方,也不是这牛肉的烹饪技巧。
他懂的,是这牛肉背后,那份笨拙而滚烫的爱。
那顿饭,我们吃得很慢。
我们聊了许多。
聊工作上的烦心事,聊各自的童年,聊对未来的迷茫。
他不再引用任何理论,不再给我贴任何标签。
他只是作为一个倾听者,认真地听我说的每一句话,偶尔会提出自己的见解,但语气是平等的,是探讨式的。
我发现,当他脱下那身“精英”的铠甲,他实则是一个很温和,甚至有点笨拙的人。
他会由于我说的一个段子而哈哈大笑,会由于我吐槽老板而义愤填膺。
他不再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、不食人间烟火的“分析师”。
他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、会笑会闹的、活生生的人。
吃完饭,我们一起在楼下的公园散步。
“蔓蔓,”他突然停下脚步,很认真地看着我,“我知道,我以前伤害你很深。我不求你马上原谅我,也不求我们能回到过去。”
“我只是希望,我们能有一个新的开始。”
“一个没有偏见,没有傲慢,没有审判的开始。”
“我想重新追你一次。可以吗?”
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他的眼神,真诚,又带着一丝忐忑。
我看着他,想起了那罐麻辣牛肉,想起了晓楠说的“江湖气”,想起了他说的“知识的傲慢”。
我忽然觉得,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旅程。
我们都会在路上遇到各种各样的人。
有的人,和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,说着同样的方言,吃着同样的味道,我们一见如故。
有的人,和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,他们的语言,他们的习惯,我们完全无法理解,我们擦肩而过。
还有一种人,他们也来自不同的世界,我们一开始相互看不顺眼,相互冲撞,甚至相互伤害。
但是,在经历了种种之后,我们发现,原来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,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,笨拙地寻找着同类。
于是,我们停下脚步,尝试着去理解对方的语言,品尝对方的味道。
这个过程,或许会很艰难,会充满误解和争吵。
但如果,我们都愿意放下武器,摘下面具,真诚地走向对方……
或许,就能看到一片,完全不同的景色。
我朝他伸出手。
“你好,我叫林蔓,来自一个家里会杀牛的小镇。”
他愣了一下,随即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。
他的手心,温暖而干燥。
“你好,我叫周子墨,来自一个……有点‘知识的傲慢’的城市。”
我们相视而笑。
阳光正好,微风不燥。
我知道,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我们未来的路,依然会充满未知和挑战。
我们不同的成长背景,不同的思维方式,依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,成为我们争吵的导火索。
但是,我愿意试一试。
由于,我从他的眼睛里,看到了改变的勇气。
也从我自己的心里,看到了原谅的可能。
毕竟,连一罐麻辣牛肉都能引发一场“血案”,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?
生活嘛,不就是这样,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“转折”和“惊喜”。
就像我妈做的麻辣牛肉,你永远不知道,下一口,是会先尝到麻,还是先尝到辣。
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它永远,都那么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