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杯82年的拉菲,泼在我这件打折买来的米色连衣裙上时,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。
这裙子,干洗费得200块。
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酸涩又香甜的果味,混着旁边烤乳猪身上廉价的蜂蜜香,腻得人发慌。
包厢里的水晶灯晃得我眼晕,每一颗棱面都反射着一张张错愕、讥讽、看好戏的脸。
泼我酒的,是Amy,我男友江川的助理。
她手里还捏着高脚杯,细长的指甲涂着和酒一个颜色的蔻丹,正微微发抖。
“林岚,你还要不要脸?”
她的声音尖利得像划过玻璃,刺得人耳膜疼。
“扒着我们江川哥还不够,还想来这种局里钓凯子?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,捞女!”
江川坐在主位旁边,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他没看我,而是死死盯着主位上那个一言不发的男人。
那是这次饭局的绝对核心,甲方爸爸,“远方集团”的总裁,沈廷舟。
全场死寂,连中央空调的出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我的脚下,深红色的酒液在地板上蜿蜒,像一条丑陋的伤疤。
江川终于动了,他猛地站起来,不是扶我,而是冲着Amy呵斥:“王丽!你发什么疯!”
Amy的眼泪“唰”地就下来了,演得比谁都真。
“江川哥,我……我是为你抱不平!她配不上你!她就是看你目前升了总监,才死缠着你的!”
真是好一出忠犬护主的大戏。
我没理会他们。
我的视线越过这一地鸡毛,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男人身上。
他约莫四十出头,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,没打领带,领口微敞,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松弛感。
他手里把玩着一只茶杯,指骨分明,眼神深得像古井。
从我进门到目前,他没正眼看过我一次。
也对,十年了。
十年没见,他大致早就忘了我是谁。
我深吸一口气,那股混合着酒气和食物的油腻味道,呛得我喉咙发紧。
然后,我冲着他,轻轻地,清晰地唤了一声。
“小舅。”
整个包厢的空气,仿佛在这一秒被抽干了。
江-川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,惊恐地看着我,嘴巴张成了O型。
Amy的哭声卡在喉咙里,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“刷”地一下,聚焦在沈廷舟脸上。
他终于抬起了眼皮。
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我,没有半分亲人久别重逢的温情,只有审视和疏离。
他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然后把目光转向他身边的秘书。
“小陈,带她去换件衣服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不低,却像一把锤子,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没有质问,没有安慰,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。
仿佛我不是他失散多年的外甥女,只是个不小心弄脏了地毯的侍应生。
秘书小陈立刻过来,礼貌又疏远地对我说:“林小姐,这边请。”
我点点头,没再看江川一眼,跟着小陈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包厢。
关门前,我听到江川结结巴巴的声音传来:“沈……沈总,我,我真不知道林岚她……她是您的……”
门,在我身后合上了。
隔绝了一切。
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,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冷气开得很足,吹在我湿透的裙子上,冷得我打了个哆嗦。
小陈带我到了一间休憩室,递给我一套崭新的女士工装。
“林小姐,您先换上。脏衣服我们会处理。”
“谢谢。”我接过衣服,声音有点哑。
“沈总的会议很重大,他不希望有任何意外打扰。”小陈公式化地补充了一句,像是在解释,又像是在警告。
我心里一沉。
“意外”,指的是我。
换好衣服出来,小陈已经不在了。
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走廊里,看着远处包厢紧闭的大门,感觉自己像个笑话。
手机震了一下。
是江川。
“你在哪?怎么不提前告知我你和沈总的关系?!”
隔着屏幕,我都能想象出他那副又惊又怒又懊悔的表情。
我没回。
又一条进来。
“你知不知道这个项目对我多重大!目前全被你搞砸了!”
我气笑了。
搞砸?
被他那个宝贝助理当众泼酒羞辱,到头来,还是我的错?
我把手机调成静音,塞回口袋。
胃里一阵翻江涌动,晚饭一口没吃,目前饿得发慌。
我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坐下,看着窗外城市的车水马龙,灯火辉煌。
每一盏灯,都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。
大致过了半小时,江川的电话打了过来,我不接,他就一遍遍地打。
我烦了,索性关机。
世界清静了。
直到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侍者走到我面前。
“请问是林岚小姐吗?”
我点点头。
“江先生让您去地下车库,他在B2等您。”
我站起身,走向电梯。
有些账,总要当面算清才行。
B2车库空旷又安静,只有排风扇在嗡嗡作响,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和汽油味。
江川靠在他的白色宝马车上,正在抽烟。
看见我,他立刻把烟头扔在地上,用脚碾灭。
“你跑哪去了?电话也不接!”他语气很冲。
“冷静一下。”我平静地看着他。
“冷静?你让我怎么冷静!”他几步冲到我面前,抓住我的手腕,“林岚,你是不是故意的?你早就知道沈廷舟是你舅舅,故意不告知我,就想看我出丑是不是?”
他的力气很大,捏得我手腕生疼。
我没挣扎,只是问他:“江川,在你眼里,我就是这种人?”
他愣了一下,眼神有些闪躲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。但你为什么不早说?你要是早说,我怎么会让Amy胡来!”
“所以,如果我不是沈廷舟的外甥女,今天这杯酒,我就该白白受着?”
我甩开他的手,后退一步。
“我问你,如果我今天没有这层关系,你是不是就准备让她泼完酒,再把我这个‘捞女’一脚踹开,好让你在沈总面前撇清关系,保住你的项目?”
江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。
“我没有!”他辩解得苍白无力,“我当时只是……只是吓蒙了。”
“是吓蒙了,还是在权衡利弊?”
我盯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问。
他哑了火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
车库的声控灯暗了下去,我们陷入一片黑暗。
只有远处出口的指示牌,亮着幽绿色的光,照得他脸色阴晴不定。
“岚岚,我们别吵了,好吗?”他放软了语气,想来拉我的手,“今天是我不对,我回去必定好好教训Amy。你别生我气了。”
“你打算怎么教训她?”我问。
“我……我扣她奖金,让她给你道歉!”
“然后呢?”
“什么然后?”
“让她继续做你的助理,继续在公司散播我是‘捞女’的谣言,继续在你身边给你‘抱不平’?”
江-川沉默了。
我懂了。
在他心里,一个能干又崇拜他的助理,比我这个女朋友的尊严重大得多。
“江川。”我最后叫了他的名字,“我们分手吧。”
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,瞬间炸了。
“分手?林岚,你别太过分!不就是一杯酒吗?你目前有沈总撑腰,翅膀硬了是不是?想踹我?”
“是。”
我看着他,清晰地吐出一个字。
“在你眼里,我和你的项目、你的前途、你的面子,都只是可以被放在天平上衡量的东西。”
“而我,不想再当任何人的砝码了。”
说完,我转身就走。
“林岚!”他在身后怒吼,“你走了就别回来!你以为有沈廷舟给你撑腰,你就能一步登天了?我告知你,他今天对你的态度,全公司的人都看见了!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冒牌货!”
我的脚步顿了一下。
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,密密麻麻地疼。
但我没有回头。
我走上地面,深夜的冷风吹在脸上,我才发现自己哭了。
不是由于江川,而是由于那句“没人要的冒牌货”。
他说对了。
在沈廷舟眼里,我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是。
第二天早上7点42分,我被我顶头上司张总的夺命连环call吵醒。
“林岚!你人在哪?立刻滚到公司来!”
电话那头,他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听筒,带着一股宿醉的酒气和压抑不住的恐慌。
我头疼欲裂,看了一眼手机,屏幕上十几个未接来电,全是公司的。
出事了。
我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衣,连早饭都没顾上吃,冲进了地铁。
早高峰的地铁里,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,空气中混杂着汗味、包子味和廉价香水味,熏得我几欲作呕。
我的心,一直往下沉。
8点半,我冲进公司会议室。
张总、项目组的几个核心成员,还有隔壁技术部的老王,全都坐在里面,一个个脸色凝重得像要去上坟。
会议室的白板上,用红色的马克笔写着几个大字:远方集团,“云端货架”项目。
这是我们公司今年最大的一个单子,我作为项目的产品经理,跟了整整半年。
“张总。”我喘着气,在门口站定。
张总抬起通红的眼睛,狠狠瞪了我一眼。
“你还知道来啊!”他把一沓文件“啪”地摔在桌上,“你自己看!”
我走过去,拿起那份文件。
是远方集团发来的邮件。
标题是:关于“云端货架”项目第一阶段合作终止的通知。
我的心,瞬间凉了半截。
邮件内容很官方,说我们提交的方案不符合他们的战略需求,无法解决实际痛点,决定中止合作。
落款时间,是今天凌晨3点17分。
“林岚,你给我解释解释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张总指着我的鼻子,“昨晚饭局上到底发生了什么?你怎么会得罪沈廷舟的?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,有同情,有疑惑,但更多的是指责。
这个项目要是黄了,我们整个部门的年终奖都得泡汤。
我捏紧了手里的A4纸,纸张的边缘硌得我手心生疼。
“张总,项目的事,是我没做好。”我低声说,“但是,我没有得罪沈总。”
“没有?”张总冷笑,“那你告知我,为什么饭吃到一半,你被泼了一身酒?为什么远方的人连夜就发解约函?你当我是傻子吗?”
“我……”
我该怎么解释?
解释沈廷舟是我十年没见的舅舅?解释泼我酒的是我前男友的助理?
这些盘根错节的私人关系,在冰冷的商业合同面前,只会显得更可笑。
“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!”张总一拍桌子,下了最后通牒,“给你三天时间,去把沈廷舟给我搞定!如果这个项目追不回来,你就自己卷铺盖走人!”
“还有你们!”他环视一圈,“这个月的奖金,全部撤销!”
会议室里一片哀嚎。
我站在原地,手脚冰凉。
张总这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,让我去当那个炮灰。
我知道,我根本见不到沈廷舟。
他那样的人,怎么会为了我这种无足轻重的小角色,改变一个集团的商业决策?
散会后,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。
以前一起加班吃外卖、吐槽甲方的革命友谊,在“奖金被扣”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,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我回到工位,电脑屏幕还亮着,上面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做的项目迭代方案。
目前看来,就像一堆废纸。
手机屏幕亮起,是我妈的微信。
“岚岚,昨晚跟小川吃饭开心吗?你们俩什么时候定下来啊?我跟你说,女人还是要早点结婚……”
我鼻子一酸,差点哭出来。
我该怎么告知她,我失恋了,还可能要失业了。
我关掉对话框,在通讯录里翻找着。
没有沈廷舟的联系方式。
我甚至连他秘书的电话都没有。
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几乎要将我淹没。
我趴在桌子上,把脸埋在手臂里,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走投无路。
办公区的味道很难闻,是半干的拖布、打印机墨粉和外卖盒子里残留的油脂味混合在一起。
就在这时,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我抬起头,是技术部的老马。
他五十多岁,头发半白,是我们公司的元老,平时总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。
他递给我一瓶冰可乐。
“喏,降降火。”
“马哥……”我声音沙哑。
“别急着认输。”老马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,压低了声音,“张胖子就是个吃柿子专挑软的捏的主儿,你别被他吓住。”
“可是,远方那边已经发了邮件。”
“邮件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老马拧开自己的保温杯,喝了一口浓茶,“你有没有想过,他们为什么说我们的方案不行?”
我愣住了。
我一直以为,是昨晚的饭局搞砸了一切。
“我们的方案,是基于之前他们给的需求文档做的,每一个功能点都对上了。”我说。
“需求文档?”老马嗤笑一声,“那玩意儿就是个摆设。真正的需求,得靠你自己去挖。”
他指了指我的电脑屏幕。
“你做的这些,叫功能。用户要的,是体验。沈廷舟那种人,他要的,是解决问题的方案。”
“他要解决什么问题?”
“这得问你自己了。”老马站起身,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小林,别总想着走关系。有时候,活儿干得美丽,比什么关系都硬。”
老马的话,像一盆冷水,把我浇醒了。
是啊,我一直在纠结私人关系,却忘了我的本职工作。
我是一名产品经理。
我的职责,是做出好的产品,解决用户的问题。
我打开远方集团的官网,开始疯狂地搜索关于“云端货架”项目的一切信息。
这是一个针对社区团购的新零售项目,旨在通过智能货架和线上系统,解决生鲜产品“最后一公里”的配送和保鲜问题。
我们的方案,重点在于线上系统的流畅度和用户界面的美观度。
但老马提醒了我。
真正的用户,是谁?
是坐在家里点点手机的家庭主妇?
不。
真正的核心用户,是那些社区团购的“团长”。
是他们,在负责收货、分拣、通知用户、处理售后。
我们的方案,有没有真正为他们思考过?
我脑子里灵光一闪,立刻在网上搜索“社区团购团长”的论坛和社交群。
很快,我找到了好几个上千人的大群。
我匿名潜伏进去,看着他们的聊天记录。
“烦死了,今天又到了三百斤土豆,一个个分拣,腰都快断了!”
“那个破系统,扫码枪一扫就卡,后台数据延迟半小时,客户都来取货了,我还查不到订单!”
“最怕夏天,绿叶菜放一天就蔫了,损耗率太高,这个月又白干了。”
“有个智能冰柜就好了,不同菜品不同温度,客户随时来取,我也省心。”
一条条吐槽,像一把把钥匙,打开了我之前从未触及的盲区。
我终于清楚,沈廷舟为什么说我们的方案不行了。
我们做了一个华丽的空中楼阁,却忘了打下坚实的地基。
我找到了方向。
但我没有时间了。
我必须在两天之内,拿出一个全新的、能打动沈廷舟的方案。
而且,我还需要一个机会,把这个方案递到他面前。
我深吸一口气,拨通了我妈的电话。
“妈,你有没有……小舅的电话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。
“你找他干什么?”我妈的语气透着警惕,“岚岚,我跟你说,你小舅那个人……脾气怪,你别去惹他。”
“妈,我有急事,工作上的事。”
“工作?”我妈更不解了,“你跟他能有什么工作上的交集?”
我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,掐头去尾地跟她说了一遍,只说是项目上遇到了困难,想请教一下他。
我妈听完,叹了口气。
“你这孩子,怎么不早说。你小舅当年……跟你爸闹了点不愉快,之后就很少来往了。”
“你等着,我找找。”
过了几分钟,我妈发来一串手机号码。
后面还跟着一条语音,千叮咛万嘱咐,让我说话客气点,别顶撞他。
我看着那串数字,心脏“怦怦”直跳。
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。
我没有直接打电话,而是编辑了一条短信。
“小舅,您好,我是林岚。很抱歉打扰您。关于贵公司‘云端货架’的项目,我们团队有了一个全新的优化方案,希望能有机会向您汇报一次,只需要您十分钟。谢谢。”
发完短信,我把手机放在桌上,手心全是汗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半小时,一小时,两小时。
手机像一块板砖,毫无反应。
我的心,也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也许,他根本就不会回。
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,手机“叮”地响了一声。
我几乎是弹了起来。
是沈廷舟的回信。
没有称呼,没有客套,只有一行冷冰冰的字。
“明天上午九点,我办公室。你只有十五分钟。”
我看着那条短信,攥紧了拳头。
十五分钟。
够了。
接下来的二十个小时,我进入了战斗状态。
我把从团长群里搜集到的所有痛点,分门别类,整理成文档。
每一个痛点,都对应一个解决方案。
扫码枪卡顿?我们优化后台算法,引入预加载机制,保证响应时间在0.5秒以内。
数据延迟?我们放弃传统的轮询方式,改用WebSocket长连接,实现数据实时同步。
生鲜损耗高?我们设计了模块化的智能冷柜,不同品类分温区储存,并且在App端加入“临期商品折扣提醒”功能,加速库存周转。
我画了新的产品架构图、业务流程图、交互原型图。
老马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,主动留下来帮我。
他负责梳理技术实现的可行性,还帮我估算了研发成本。
我们俩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,就着泡面和咖啡,一直干到凌晨四点。
“小林,你这个方案……有点意思。”老马看着我最终版的PPT,第一次露出了赞许的表情,“把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都砍了,剩下的全是干货。”
“希望能打动他吧。”我揉着酸痛的眼睛,心里一点底都没有。
“尽人事,听天命。”老马拍拍我,“去眯一会儿,不然明天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。”
我在公司的折叠床上躺了不到三个小时,闹钟就把我叫醒了。
我冲了个冷水脸,换上最精神的一套职业装,把厚厚一沓资料和存着PPT的U盘放进包里。
站在远方集团总部的楼下,我抬头仰望这座耸入云霄的玻璃幕墙大厦。
阳光刺眼,晃得我有些眩晕。
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即将冲向风车的蚂蚁。
前台确认了我的预约,给了我一张临时访客卡。
电梯平稳上升,数字不断跳动。
每上升一层,我的心跳就快一拍。
“叮。”
顶层到了。
沈廷舟的办公室,占据了整个楼层的南面,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,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。
他的秘书,就是昨晚那个小陈,把我领了进去。
“沈总,林小姐到了。”
沈廷舟正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,低头看着文件。
他没抬头,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。
“坐。”
我拉开椅子,坐下,把资料放在桌上。
他办公室里有股淡淡的雪松香气,闻起来很冷静。
“你有十五分钟。”他终于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看手表,“目前开始。”
“沈总……”
“叫我沈总。”他打断我,语气不容置喙。
我心里一紧,点点头。
“沈总,我知道,我们之前的方案,有许多问题。”
我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,连上投影。
“我们花了太多精力在所谓的‘用户端’,却忽略了真正支撑这个业务运转的核心——团长。”
我没有说任何客套话,直接切入主题。
我把团长们的痛点,一个个展示出来,配上我在论坛里截的图。
“分拣效率低、系统卡顿、生鲜损耗,这才是目前社区团购最大的三个成本黑洞。”
“所以,我们这次的方案,核心就是为团长赋能。”
我调出新的产品架构图。
“我们重新设计了‘团长工作台’,把扫码入库、订单核销、智能补货、用户通知等功能全部整合,并且保证后台数据实时同步。”
“针对生鲜损耗,我们设计了这款模块化智能冷柜。”
我拿出一张效果图。
“每个格子都是一个独立的温控单元,可以根据商品属性自动调节温度。用户可以凭码自助取货,团长只需要补货就行,大大降低了管理成本和损耗率。”
“而且,所有数据都会汇总到云端,形成热力图。您可以清晰地看到,哪个小区的哪个品类最受欢迎,哪个时间段是取货高峰,为将来的精准营销和供应链优化,提供数据支持。”
我语速很快,但条理清晰。
我把我这二十个小时的所有思考,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。
沈廷舟一直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他的目光,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,慢慢变得专注。
当我讲到最后一部分,关于成本和预期收益的估算时,他突然打断我。
“这个‘临期商品折扣推送’,触发机制是什么?”
我心里一喜,他终于提问了。
这说明他听进去了。
“是基于商品入库时间和品类保质期,双重算法触发。列如绿叶菜,入库超过18小时,系统会自动生成八折代金券,推送给该小区3公里内,过去一个月购买过该商品的用户。”
“如果用户收到了券,但没来买呢?”
“券后1小时,如果订单未核销,系统会把优惠范围扩大到整个小区的用户。我们追求的不是单次利润,是库存清零。”
沈廷舟微微颔首,没再说话,示意我继续。
我讲完了。
不多不少,正好十四分三十秒。
我合上电脑,看着他,等待宣判。
办公室里一片寂静,只有加湿器在嘶嘶地冒着白汽。
“方案,留下。”
他终于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这就完了?
我愣在原地,心里空落落的。
没有肯定,没有否定,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。
“沈总……”我还想再争取一下。
“我的时间到了。”他拿起手边的文件,重新低下头,下了逐客令。
我只好站起身,把打印好的方案和U盘留在桌上。
“谢谢您给我这次机会。”
我鞠了一躬,转身离开。
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,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
回到公司,所有人都围了上来。
“怎么样怎么样?”
“沈总怎么说?”
我摇摇头,疲惫地说:“他没说什么,让我把方案留下了。”
大家脸上的期盼,瞬间变成了失望。
“完了,这下彻底没戏了。”
“我就说嘛,怎么可能力挽狂狂澜。”
张总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,门一关,脸就拉了下来。
“林岚,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尽力?”
“我尽力了。”
“尽力了就是这个结果?”他指着外面,“目前整个部门人心惶惶,你让我怎么交代?”
我看着他那张肥胖油腻的脸,突然觉得很恶心。
“张总,如果最终项目还是丢了,责任我一个人承担,我主动辞职。”
我说完,没等他反应,就走出了办公室。
接下来的两天,是漫长的煎熬。
远方那边没有任何消息。
公司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却传开了。
有人说我得罪了大客户,连累了整个公司。
有人说我仗着自己是“皇亲国戚”,不把项目当回事。
更难听的,是说我跟江川闹掰了,故意搅黄他前公司的竞争项目。
江川的公司,果然也参与了远方项目的竞标,不过是另一个模块。
我成了众矢之的。
连平时跟我关系最好的设计小妹,都开始躲着我。
只有老马,还跟以前一样,每天早上给我带个茶叶蛋。
“别听他们瞎咧咧。”他说,“一群只会看结果的笨蛋。”
第三天下午,就在张总给我的最后期限即将到来时,我的邮箱“叮”地响了一声。
是远方集团法务部发来的。
邮件标题是:关于“云端货架”项目合作协议的草案。
我点开附件,看着那份长达几十页的合同,眼睛瞬间就湿了。
我冲进张总的办公室,把笔记本电脑转向他。
“张总,合同来了!”
张总盯着屏幕,看了足足一分钟,才敢信任自己的眼睛。
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,一把抱住我。
“林岚!你真是我的福星!我的好员工!”
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和烟味,熏得我一阵恶心。
我不动声色地推开他。
“张总,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。”
项目失而复得,公司里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。
昨天还对我冷眼相待的同事,今天就端着奶茶和点心围到了我的工位上。
“岚姐,你太牛了!”
“我就知道岚姐必定能行!”
张总更是当众宣布,给我发一笔特别奖金,还把我提拔成了项目总负责人。
我看着这些虚伪的笑脸,心里没有半分波澜。
只有老马,给我发了条微信。
“干得美丽。但别高兴得太早,这只是开始。”
我回了他一个“收到”的表情。
我当然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签完合同的第二天,远方那边就组织了项目启动会。
会议室里,我又见到了沈廷舟。
他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,在主位上听着各个部门的汇报。
轮到我发言时,我详细阐述了项目的执行计划、时间节点和人员安排。
我说完,他只点了点头,说了一句:“按计划执行,我只要结果。”
全程,我们没有任何私人交流。
他看我的眼神,和看其他供应商没有任何区别。
会议结束后,我在走廊里,意外地碰到了江川和Amy。
他们公司也拿下了远方的另一个项目,安防系统的。
真是冤家路窄。
江川看到我,表情很复杂,有尴尬,有不甘,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嫉妒。
Amy则是一脸的怨毒,狠狠地瞪着我。
“林岚,你可真有手段。”她阴阳怪气地说,“靠着舅舅上位,感觉怎么样?”
“不怎么样。”我淡淡地回应,“毕竟,不像某些人,需要靠泼妇骂街来刷存在感。”
“你!”Amy气得脸都白了。
“Amy!”江川拉住了她,然后转向我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“林岚,祝贺你。后来我们就是合作方了,还请多多指教。”
“指教不敢当。”我看着他,“管好你的人,别在甲方的地盘上,丢了你们公司的脸。”
说完,我踩着高跟鞋,从他们身边走过。
背后,是Amy气急败坏的咒骂和江川的呵斥声。
我的心情,却无比平静。
曾经让我心痛的人和事,目前已经伤不到我了。
项目正式启动,我忙得像个陀螺。
每天早上七点到公司,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。
白天,我要跟远方的各个部门开会,协调需求;晚上,我要跟我们公司的技术和设计团队复盘,敲定细节。
沈廷舟的要求,只有一个字:快。
他把一个原计划半年的项目,压缩到了三个月。
这意味着,我们没有任何犯错的余地。
我把家搬到了公司附近,租了一个小小的开间,每天两点一线。
我妈给我打电话,抱怨我不回家,说我快三十了,还不抓紧找对象。
“你跟小川到底怎么了?他怎么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?”
“分了。”我说。
“分了?”我妈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,“为什么啊?多好的孩子啊!是不是你又耍小脾气了?”
“妈,我累了,先不说了。”
我挂了电话,感觉一阵疲惫。
在他们眼里,我的事业,我的辛苦,都比不上一个“好归宿”。
项目进行到第二个月,原型机出来了。
我们租了一个仓库,模拟社区团购的真实场景,进行内部测试。
测试当天,沈廷舟亲自来了。
他没带秘书,也没带助理,就一个人,穿着件休闲夹克,像个普通的巡视员。
他走到那台半人高的智能冷柜前,仔细地看了看。
然后,他拿出手机,扫了扫屏幕上的二维码,模拟用户下单。
“支付响应速度,1.2秒,还行。”
他又试了扫码取货的功能。
“柜门弹开时间,0.8秒,合格。”
他像个最挑剔的质检员,把每一个流程都走了一遍。
最后,他走到我面前。
“后台数据,给我看看。”
我立刻打开笔记本,调出实时数据监控平台。
“沈总,这是我们模拟的100个并发订单,后台处理时间平均在450毫秒,数据同步延迟低于200毫秒。”
他盯着屏幕上的曲线图,看了很久。
“压力测试做过吗?一千个并发呢?”
“做过。”老马在一旁插话,“我们模拟了一千个并发请求,持续十分钟,系统CPU占用率峰值78%,没有出现宕机和数据丢失。”
沈廷舟点点头,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。
他绕着仓库走了一圈,最后停在一个角落。
那里堆着一些测试用的泡沫箱和纸箱。
“这些,你们打算怎么处理?”他突然问。
我愣了一下,没想到他会问这个。
“测试结束后,当废品卖掉。”我说。
“一个社区团一天的包裹,可能比这还多。团长每天都要处理这么多垃圾,你们的方案里,有思考到这一点吗?”
我哑口无言。
我的方案,解决了分拣、储存、核销的问题。
却忽略了这最不起眼,也最麻烦的一环——垃圾处理。
“产品经理,不能只坐在办公室里画图。”沈廷舟的语气很平淡,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,“要去现场,去看,去听,去感受你的用户真正需要什么。”
“对不起,沈总,是我的疏忽。”我低下头。
“我不要你的对不起。”他说,“我要解决方案。”
说完,他转身就走了。
我站在原地,看着那一堆碍眼的垃圾,脸上火辣辣的。
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
沈廷舟的话,一直在脑子里回响。
我以为我做得够好了,但实则,我还是在用自己的想象,去构建用户的世界。
第二天一早,我跟公司请了假。
我没有回家补觉,而是去了本市最大的一个社区团购集散点。
那是一个巨大的半地下室,阴暗潮湿,空气里充满了蔬菜腐烂和水产的腥味。
几十个团长,就在这样的环境里,弯着腰,从堆积如山的包裹里,分拣出自己社群的订单。
地上满是拆开的包装袋、胶带、泡沫箱。
一个年轻的妈妈,一边哄着怀里哭闹的孩子,一边费力地把一箱苹果搬上她的小三轮。
一个大叔,由于一个订单找不到了,跟供货商在电话里大声吵嚷。
我找了个角落,站了整整一个上午。
我看着他们用被胶带磨出茧子的手,一个个地扫码,核对。
看着他们把蔫掉的菜叶扔进垃圾桶,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疼。
看着他们在午饭时间,就着咸菜,啃着冰冷的馒头。
我才真正清楚,沈廷舟说的是什么意思。
我的那些所谓“赋能”的方案,在他们真实的辛劳面前,显得那么轻飘飘。
下午,我找到了那个带孩子的年轻妈妈。
我买了两杯热奶茶,递给她一杯。
“姐,跟您打听个事儿,你们这儿,最头疼的是什么?”
她一开始很警惕,看我没什么恶意,才叹了口气。
“头疼的事多了去了。”她指了指地上的垃圾,“喏,就这些,每天都得自己拉去垃圾站,不然物业要罚款。”
“还有呢?列如丢件、货损之类的。”
“那都是家常便饭了。”她说,“最怕的是客户投诉。有时候不是我们的错,是源头那边发货就少了,但客户不听,就认我们。平台一罚,一天白干。”
我们聊了很久。
她告知我,她老公在外地打工,她一个人带孩子,做团长是她唯一的收入来源。
“就想多挣点钱,让孩子过得好点。”她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,眼神很温柔。
我突然想起了我妈。
她总是在电话里催我结婚,催我稳定下来。
也许,在她看来,那才是对我最好的保护。
离开集散点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
我给沈廷舟发了条微信。
“沈总,关于垃圾处理和客诉流程的问题,我有了新的想法,明天上午跟您汇报。”
这次,他几乎是秒回。
一个字。
“好。”
第二天,我又站在了沈廷舟的办公室。
“我提议,在每个智能柜旁边,增设一个智能回收机。”
我把新的设计图投在屏幕上。
“用户取完货,可以直接把包装箱投进去。机器可以自动压缩,并且根据重量,返还给用户必定的环保积分。积分可以在下次购物时抵现。”
“这样,既解决了垃圾处理问题,又能增加用户粘性。”
“关于客诉,我提议引入‘团长免责申诉’机制。对于非团长缘由造成的货损和丢件,团长可以拍照上传,申请免除罚款。平台介入仲裁。同时,我们可以给与评分高的团长必定的‘错单容忍额度’。”
“我们不能把所有的压力,都转移给最末端的执行者。”
我说完了。
沈廷舟看着我,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我以为,他又会像上次一样,让我“留下方案,然后走人”。
“林岚。”他突然开口,叫了我的名字。
这是他第一次,在工作场合,叫我的名字。
“你做的,已经超出了一个供应商产品经理的范畴。”
我心里一咯噔。
这是在批评我多管闲事吗?
“你有没有想过,来远方?”他看着我,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。
我彻底懵了。
“来远方,做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。不是乙方,是甲方。”
幸福来得太突然,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“为什么……是我?”
“由于你做的,不是产品,是事业。”他说,“你心里有用户。”
我看着他,眼眶有点发热。
这句“你心里有用户”,比任何奖金和晋升,都让我感到激动。
这是对我专业能力,最高的认可。
“我需要思考一下。”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。
“我给你三天时间。”沈廷舟说,“职位是产品总监,薪资,比你目前高一倍。”
从沈廷舟办公室出来,我感觉脚下像踩着棉花。
我把这件事告知了老马。
老马听完,一点也不惊讶。
“我就知道,这小子憋着坏呢。”他呷了口茶,慢悠悠地说,“沈廷舟这个人,我打过交道。他对自己人,狠;但对外人,更狠。他这是看上你了,想把你挖过去,给他当牛做马。”
“那我该去吗?”
“去。”老马斩钉截铁,“良禽择木而栖。我们这小庙,留不住你这尊大佛。去大平台,你能学到更多东西,也能做更大的事。”
“去吧。”老马看着我,眼神里是长辈对晚辈的期许,“别怕。你不是去走关系的,你是凭本事吃饭的。”
我心里有了决定。
但在这之前,我还有一件事要做。
我约了江川见面。
就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咖啡馆。
他来了,看起来有些憔悴,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。
“找我什么事?”他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,不敢看我。
“你们的安防系统,有一个致命的漏洞。”我把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。
“你们的摄像头,用的是云端存储,对吧?但是你们的加密协议,是两年前的老版本,很容易被破解。一旦被黑客攻击,远方所有门店的监控录像,都会泄露。”
江川的脸“刷”地白了。
“这……这不可能!我们的方案是通过了技术评审的!”
“那是由于评审的人,没把你们当回事。”我平静地说,“我把解决方案也写在里面了。回去,赶紧改。”
他拿起那份文件,手在发抖。
“你……你为什么要帮我?”
“我不是帮你。”我看着窗外,“我是为了项目。我不想由于你们的疏忽,导致整个项目失败。”
“而且,我也不想再欠你什么。”
说完,我站起身。
“江川,祝你好运。”
我走了,再也没有回头。
三天后,我向张总递交了辞职信。
他极力挽留,许诺给我更高的职位,更多的奖金,甚至是一些公司股份。
我都拒绝了。
“张总,谢谢您的栽培。”我说,“但我想去一个更大的平台,看看不一样的景色。”
办完离职手续那天,项目组的同事们给我办了个小小的欢送会。
设计小妹抱着我,哭得稀里哗啦。
“岚姐,你走了,后来谁罩着我啊。”
老马送了我一个紫砂的茶杯。
“去了那边,别总喝咖啡,伤胃。”他说,“记得,人是活的,规矩是死的。别被大公司的条条框框,磨平了你的棱角。”
我点点头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我正式入职远方集团那天,天气很好。
我穿着崭新的工装,站在我的新办公室里。
窗外,是和沈廷舟办公室一样的景色。
但我知道,从今天起,我看这片景色的心情,完全不一样了。
下午,我在茶水间冲咖啡,听见两个女同事在小声议"八卦"。
“听说了吗?安防那个项目的供应商,被退货了。”
“哪个?江川他们公司?”
“是啊,听说他们的方案有重大安全漏洞,差点造成大事故。沈总发了好大的火,直接终止了合作。”
“那江川岂不是完蛋了?”
“何止,听说他们公司由于这个,一个很重大的投资方也撤资了,目前都快倒闭了。”
我端着咖啡,默默地走开。
心里没有幸灾乐祸,只有一丝感慨。
靠投机取巧,终究走不远。
一个月后,我在公司的电梯里,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。
Amy。
她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面试套装,化着淡妆,看起来比以前憔悴了许多。
她看到我,眼神躲闪,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。
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。
“来面试?”我先开了口。
她点点头,声音小得像蚊子。
“嗯。”
“祝你好运。”
电梯到了,我走了出去。
我没有回头,但我能感觉到,她的目光,一直停留在我背上。
每个人,都要为自己的行为,付出代价。
项目上线那天,我们整个团队在数据中心,盯了整整一夜。
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,大屏幕上的用户增长曲线,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。
上线24小时,注册用户突破五十万。
第一个月的生鲜损耗率,比传统模式降低了30%。
我们成功了。
庆功宴上,沈廷舟来了。
他举起酒杯,走上台。
“我不是一个喜爱说废话的人。”他环视全场,“今天,我只说三个字:辛苦了。”
“这杯,我敬大家。”
他一饮而尽。
然后,他把目光投向我。
“尤其,要敬我们的项目总监,林岚。”
所有人都鼓起掌来,看着我。
我站起身,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没有她,就没有这个项目。”沈廷舟的声音,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,“她让我知道,什么叫专业。”
那晚,我喝了许多酒。
不是应酬,是开心。
散场后,沈廷舟的司机送我回家。
车上,他突然开口。
“你爸妈,最近还好吗?”
我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,他是在以一个晚辈的身份,问候长辈。
“挺好的。”
“周末,我过去看看他们。”他说,“有些事,总要说开。”
我点点头,没再说话。
窗外的霓虹,一盏盏掠过,像流动的星河。
我知道,我们之间那层冰封了十年的坚冰,正在慢慢融化。
不是由于亲情,而是由于我们成了同一类人。
靠本事,赢得尊重的人。
半年后,项目进入了稳定运营期。
我开始负责开拓新的城市。
我去了许多地方,见过形形色色的团长,也处理过各种各样棘手的问题。
我很忙,很累,但很充实。
我妈不再催我结婚了。
她开始在亲戚朋友面前,骄傲地炫耀她的女儿,是上市公司的总监。
有一次,我出差回来,路过以前和江川住的小区。
我看到他了。
他好像在做代驾,穿着蓝色的马甲,站在路边,一脸疲惫地等着订单。
我们的目光,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。
他迅速地别过头,假装没看见我。
我也只是平静地移开视线,打车离开。
我们,终究活成了两个世界的人。
又一个冬天。
公司年会,我作为优秀员工代表,上台发言。
我站在聚光灯下,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。
我想起了那个被泼了一身红酒的夜晚。
想起了那个在地下室里,看着团长们辛苦分拣的上午。
想起了老马送我的那个茶杯。
想起了沈廷舟那句“你心里有用户”。
我拿起话筒,笑了。
“许多人觉得,选择比努力重大。但我想说,有时候,努力,是为了让你拥有选择的权利。”
“不要依附于任何人,也不要惧怕任何困境。”
“由于能为你兜底的,从来不是什么关系和背景,而是你自己的实力和永不言弃的自己。”
台下,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。
我看到沈廷舟,坐在第一排,正看着我。
他的眼神里,有赞许,有欣赏,还有一丝……我从未见过的,属于家人的温情。
我冲他笑了笑,明亮又坦荡。
他没给我一张通往罗马的门票,他只是指了指方向,让我自己铺出了一条路。
而这条路,比任何终点,都更让我着迷。